看他們的情形,竟像是有不少人準備連夜下山的樣子,由此可知,他們之間醞釀下山,已是很久的事了。牛一山本來可能還有點支持者,但現在已經證明,只有他一個人才願意繼續做那種莫名其妙的孤臣孽子了。
李規範在人叢中走來走去,和每個人交談著,看來正在向各人告誡甚麼,我向他走去,他拉住了我的手,把我拉上了一塊大石,朗聲道:“我介紹各位認識衛斯理先生,他答應,我們如果有困難,去找他的話,他會照顧我們。”
眾人都向我望來,發出歡呼聲,我正想客氣幾句時,忽然聽得那一雙紅衣少女的清脆笑聲傳了出來,在笑聲中,是她們動聽的語聲:“衛先生有時會自身難保,不知怎麼幫助照顧我們?”
這種話,若是出自別人的口中,那實在是一種明顯的挑戰了。可是出自那一雙紅衣少女之口,卻是叫人覺得有趣,一點也不會生氣,我循聲望去,看見她們兩人,正擠眉弄眼,在向我作鬼臉,我笑道:“對了,外面世界廣闊,人心險詐,風大浪大,誰都難免有閃失的時候,我自身難保時,自然要找朋友照顧幫助,在場各位,就都是我的朋友。”
我這一番話,說得十分真摯,在我講完之後,足足靜了十來秒,才爆發出一陣采聲來,立時有不少人躍上石來,向我拱手行禮,我要和他們握手,他們有的在開始時不是很習慣,但是他們顯然都知道有這樣的禮節,也都能在一呆之後,就和我握手。
那些人三五成群地向山下走去,我在李規範身邊沉聲道:“你們是早有準備的了。“
李規範抿著嘴,點了點頭,我沉聲道:“長期來,策劃離開這裡的人,是一個天才的領導人。”
李規範揚了揚眉:“衛先生,你太誇獎我了,有錢好辦事,我們一點也不缺錢。”
我知道李規範是這多人的首領,但是我在想,他的年紀輕,領導地位自然是由於他上代的關係世襲來的,卻料不到他真有實際的領導才能。這倒很叫我感到意外,他又笑了一下:“我籌劃了三年,老實說,透過胡博士請你來,透過田校長請胡博士來,都是我的計畫,田校長畢竟在這裡住過很久,有一半是這裡的人,知道我們有意結束這種可笑的生活,她十分高興。”
我“啊”地一聲:“為甚麼選中我?”
李規範道:“第一,我們認為你真的能在危急時幫助我們;第二,由於你的一個朋友,他是——”
我失聲叫了起來:“陳長青,你們早知道┅┅陳長青是陳氏一族的傳人。”
李規範深深吸了一口氣:“是的,我們不能不傾全力去查,因為我們先人的遺體,全由陳姓族長帶走的,他並沒有違背當年的誓言,也沒有洩漏秘密,我們並沒有和陳長青聯絡,他就失蹤了。”
我道:“他不是失蹤——”
我把陳長青的情形,約略和他說了一下:“他把那屋子交給了一個十分有趣的少年人——”
我想起溫寶裕,自然而然地拿他和李規範比較了一下,兩人都差不多年齡,別說一個俊一個醜,外形截然不同,內在更是完全相反。我停了一停:“如果你願意,我相信你們可以成為好朋友。”
李規範笑了一下:“陳長青有權處置他的屋子,可是我們祖先的遺骸——”
我忙道:“都在極好的保管狀態之中,而且,一定可以繼續下去。”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想起溫寶裕曾起過要開啟那些靈柩來看看的念頭,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而就在這時,忽然又聽得那兩個少女的聲音就在我身後響起,一個道:“那小鬼,最不是東西。”另一個道:“是啊,壞得很。”
我疾轉過身去,她們就在我身後,我竟未覺察到她們是甚麼時候接近來的,由此可知她們的行動是何等的輕巧靈便。
雖然這時天色十分陰暗,可是她們的一身紅衣還是十分耀目,我心中陡然一動,脫口道:“啊,昔年你們兩人的祖上——”
那一雙紅衣少女不等我說出,連忙各自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我別說出甚麼人的名字來,我也立時住了口,緩一口氣之後才道:“獨門輕功,看來傳女不傳男,全教你們學去了。”
兩個少女咭咭笑著,一起躬身:“請指教我們兩個。”一個道:“我叫良辰。”另一個道:“我叫美景。”
我不禁笑了起來:“好有趣的名字。”
良辰道:“我們媽媽生我們的時候,昏了過去,接生的婆婆老眼昏花,分不清誰先出世,誰後出世。”美景道:“所以我們竟不知道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胡明也被她們逗得笑了起來,道:“良辰總在美景之前,應該是姐姐。”
美景一嘟嘴:“美景良辰,還不是一樣?”
我哈哈大笑:“不管誰是姐姐,誰是妹妹,有甚麼關係?嚴格上來說,她們根本是一個人。”
兩人眨著大眼睛,望著我,忽然又笑了起來,手拉著手,一溜煙奔了開去。
李規範咕噥了一句:“很沒規矩。”
我道:“真有趣,她們準備——”
李規範道:“她們已申請到了瑞士一家女子學校的學位了——凡是二十歲以下,連我自己在內,下山之後,都儘量就學。”
我神情也嚴肅起來:“啊,若干年之後,人類之中,必然多了一批精英份子。”
李規範很有當仁不讓的氣概:“我們會散居在世界各地,但是每年會有一次聚會,衛先生、胡博士,你們如果有興趣,可以來參加。”
我客氣了幾句:“一定,一定。”一面心中在想,我要是真去,只怕不受歡迎,因為這畢竟是他們這一多人自己人之間的事。
李規範又道:“我第一件要衛先生幫忙的事是,允許我把祖先的遺體自陳家屋子中搬出來,我已找到了十分好的、隱密的安葬地點。”
我皺了皺眉:“不必多此一舉了吧。”
李規範的神情卻十分堅決,反正祖先是他的祖先,我自然不必再堅持,也就做了一個無可無不可的手勢。
空地上的人已變得稀稀落落,還有幾個也正在向山下走去。
李規範轉過身來,向著建築物的大門,先吸了一口氣,然後叫道:“牛大哥。”
在建築物之中,傳出了牛一山的怒吼聲,李規範叫著:“牛大哥,你一個人如何過日子?不如——”
牛一山的怒吼聲傳出來:“誰說我還打算活下去?你這不肖子孫,忘了祖宗遺訓,我無力阻止,只有以身殉道,看你死後有何面目見祖宗於九泉之下。”
牛一山的聲音,越來越是淒厲,我“啊”地一聲:“不好,他要自盡,快把他拉出來。”
李規範卻搖頭:“來不及了。”
他說著,向前一指,就在那幾句話之間,整幢極大的建築物,幾乎無處不在冒煙出來,冒出來的煙,又勁又直,在大門口,更是蓬蓬勃勃,濃煙像是無數妖魔鬼怪一樣,像外狼奔豕突而出。
這時,東方已現出了魚肚白來,轉眼之間,冒出來的濃煙之中已夾著火苗,我看到有不少已下了山的人,紛紛奔上來佇立著觀看,他們的神情之中,雖然有點可惜,但是也不見得有甚麼哀傷,顯然他們對這建築物,都沒有甚麼留戀了。
火勢越來越旺,發出驚人的轟轟發發的聲響,映得站在山頂上的人,個個滿身通紅,朝陽恰好又在這時升起,漫天紅霞,在火苗和濃煙之中,看起來更是奇怪之至。
李規範在我身邊道:“這屋子造成這樣,本來就是為了一放火,在頃刻之間,火勢就會蔓延得不可收拾而設計的。”
胡明悶哼了一聲:“哪有人造房子,是為了容易放火而造的?”
李規範的聲音十分平靜:“我們的祖先就是那樣,他們的遭遇太┅┅”他忽然笑了起來:“過去了,噩夢做了那麼多年,也該過去了。”
在他的感嘆聲中,轟然巨響連續不斷,整幢建築物從六處地上塌陷了下來,六根火柱,沖天而起,火勢更加猛烈,李規範也在這時轉過身去,再不回頭看一眼,就揮著手,和在山頂上的人一起下山去了。
反倒是我和胡明,在山頂上多耽了相當長的時間,一直到火全熄滅,建築物變成了一堆在梟梟冒煙的、發黑的廢墟。牛一山的屍體當然再也找不到,這一大堆廢墟在山頂上,只怕以後也不會有甚麼人特地上來憑弔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