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疑惑:“認識太深?”
李宣宣道:“是啊,知得越多、越深,就越感到人生無常,沒有意義,知得少的,快快樂樂地在享受生命,人間的情形,一直就是如此。在靈界,情形也一樣。對生命的意義,根本不作探索,渾渾噩噩的愚者,不是比整日思索的智者快樂得多嗎?”
聽了這樣的說法,我不禁苦笑,李宣宣似笑非笑:“你對陳長青的想法,如此關切,莫非你也進入了這『智者』的範圍之中了?”
我嘆:“我不知道,但我願意自己不是……那種……『智者』。”
李宣宣也嘆了一聲:“或者,智者日多,就真能探索出大解脫的法子來——真正只有做到那地步,才能解決一切煩惱。”
我苦笑不絕:“或許,這只是地球人的想法,外星人的觀念,不知如何?”
李宣宣道:“你太貪心了,連自己本身生命的去向,都一無所知,還想去知道別人的。“
我無話可說,只好道:“那你……也幫不了陳長青?”
李宣宣搖頭:“沒有辦法,他所要求的那麼高,自然所感到的苦惱也高。無知、無求,便無苦。有知、有求,便苦,知得越多、所求越高,便越苦。李宣宣最後幾句話,頗值人反覆回味,白素喃喃地道:“要是可以做到知而無求——”才說了一半,白素就住了口,我們三人一起笑了起來——要“知而無求”,這已是“求”了,結果還是一樣。
李宣宣又道:“陳長青的情形,其實也不必太為他擔憂,他這種情形,人間多的是,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真正因之而感到活不下去的人,畢竟是極少數。”
我嘆了一聲:“知得太多還不要緊,想得太多才最是麻煩。”
白素道:“這話白說了,知得多,必然想得多,連電腦知得太多,也會產生自己的想法,何況是人腦?”
李宣宣忽然抬頭,目光並無目標,她緩緩地道:“李先生和莊先生,早就指出過,『棄智』乃是生命中的重要過程,可以『明天下』——那個時代的人,對生命瞭解之深刻,猶在現代人之上,現代人對生命的奧秘,越來越不深究了。”
我道:“這正走上了『棄智』的路,倒走對了,醉生、夢死,不去深究,便也是解脫的第一步了。”
李宣宣默然半晌,花容黯然,也無法知道她是在想些甚麼。
我本來還想問她一些有關她本身的問題——她當年是由於生活的不如意,求生不能,蹈水求死的,不知道她當年死了之後,是不是把生前的痛苦也帶了去,感到了更大的痛苦?
這個問題,“私人”之至,我和李宣宣畢竟不熟,不好意思冒然相詢,所以我望向白素,意思是白素和她來往較深,是不是可以問一問。
白素一見我的神情,就知道我在打甚麼主意,她搖了搖頭,表示不便相問。
我自信我和白素之間的小動作,李宣宣並沒有注意,所以她又說了一些,是她自發的,也等於是回答了我想問的問題。
她的神情很是感慨:“當年,我一死以求解脫,等到靈體獨存之後,才知道事情不是那麼簡單,當時,我可以選擇的只是輪迴再生,我一念及生前的苦難,便絕不想再重覆一次,而靈體獨存,又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飄蕩失落之感,我有幸在這時候,遇上了陰間主人,才有了新的安排,不然,也必定和陳長青一樣,致力於徹底大解脫了。”
我道:“可是陳長青卻不肯到陰間去。”
李宣宣道:“陳長青見識超人一等,想法自然也不一樣。在他看來,處於陰間中的靈體,渾噩無知,不知生命為何物,是生命中的低階存在,他自然不屑為伍,而他又不知如何去走他高階的路,於是他就成為悲劇人物——這種人物,人間也有,不獨靈界。”
李宣宣幾句話道破了陳長青如今的處境——雖然令人同情,但也有點咎由自取,要是他隨和一點,跟隨大流,去輪迴再生也好,在陰間悠然存在也好,就不會有甚麼悲苦不樂了。
可是他偏偏要與眾不同,要“獨醒”,那隻好祝他總有一天,能達到目的了。
當然,說到底,我還是很關心他,所以我再問:“以陰間主人一二三號之能,是不是有方法,能把人的靈體徹底消滅?”
李宣宣搖頭:“我不知道——我從來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看來不像是有辦法,不過……”
我接道:“不過甚麼?”
李宣宣道:“不過……我想這個問題,想到過的人,本來就很多,不自陳長青和天池上人始。”
我皺眉:“這話怎麼說呢?”
李宣宣道:“佛教的理論上,就曾多次提及過這種完全絕滅的想法,而且說得明瞭、簡單,直接之至,我相信那一定是釋迦牟尼和他的弟子,真正想通了之後,留下來的心得,只不過後世人全誤解了,或是未能真正明白其中的涵義。”
我聽她說得如此肯定,也不禁覺得詫異,因為即使不是佛教信徒,對於佛學的道理,也必然有些接觸,我也是個例子,何以我竟不覺得佛理之上,有如此徹底決絕的想法。
李宣宣見我面有猶豫之色,就緩緩念道:“照見五蘊皆空,不生不滅……不增不減,不受想行識……能除一切苦厄……”
聽到這裡,我已然直跳了起念來。
李宣宣唸的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佛學經典《金剛般若密多心經》,簡稱“心經”,連五六歲小孩,都能琅琅上口的。
那字字句句,仔細一想,確然都是陳長青和天池上人要追求的目標——“五蘊皆空”是真正的空,“不生不滅”,擺明了不要再生,“不增不減”說得再清楚不過,甚麼都不要了,又何求來生,何求成佛?只有到這一地步,才能“除一切苦厄”。
這樣簡單明瞭的訓示,可是世人在誦讀心經之餘,有多少能夠真正瞭解?世俗都只著眼於“此生”的一切苦厄,以為“此生”一結束,苦厄也隨之而解脫,卻不知道,真正的解脫來自“不生”,只有徹底的空,才是徹底的解脫。
但是,這種精義,對連此生的苦厄都不肯放棄的世俗人來說,未免太奢求了。
我想了一會,神緒頗有點痴呆,我道:“然則釋迦牟尼和他的弟子,真正大解脫了?”
李宣宣一攤手:“誰知道。或許有一部分是,但肯定有很多沒有——還要『渡』世人的,就有所求,怎能真正得成正果!”
我點了點頭:“所謂『正果』,就是甚麼都不要,任何生命的形式都不要,沒有生命,才是真正目的。”
說到這裡,我嘆了一口氣:“既然已有前例,我不必為陳長青擔心,天池上人和佛門的關係本就密切,只是他接觸的一切,受『轉世』的觀念影響太深,一時之間,難以擺脫。等到他進一步想通時,問題就簡單了。”
李宣宣道:“大抵如此。”
白素神情惘然:“這……真是難以想像,事情要是輪到了我們——”我笑道:“你放心,到時,陳長青一定會幫我們的忙。”
白素蹙眉:“他已不存在了,如何幫我們?”
我大笑:“你不知道歷史上的高僧,多有自己已修成正果,但是為了渡有緣人,一耽擱就是幾百年的,我們就是陳長青的有緣人——除非到時,他還未曾想到辦法,那就只好一起探索了,反正有了目標,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總比在錯誤的路上兜圈子好得多了。”
李宣宣感慨:“我還是那句話——世俗人在『錯誤的路上兜圈子』,只要不知那麼多,不想那麼多,一樣自得其樂,享受人生。”
我陡然伸手,把白素拉了過來:“說得對,我們就是這類世俗人。”
李宣宣笑著站起身來:“對了,還有一件事,非說不可——藍絲所學的召靈降頭術,雜亂不純,召了兇靈來,很難驅走,十分可怕,不可亂試。”
我忙道:“是,是,我對他們說,叫他們不可亂試。”
本來,我心中在想,若是透過甚麼辦法,把附在兵刃上的靈魂,一個個召將來,聽聽他們生前的遭遇,每一個必然都有一段極精采的故事。
如今聽李宣宣這樣一說,當然不敢亂來了。
我正想問李宣宣,藍絲的降頭術,是不是可以有甚麼方法改進一下,使得兵器上的兇靈,易請易送,一抬頭,李宣宣已經不見了,只有白素望著我笑,似乎是在笑我,連這點小事也放不開,還談甚麼真正的大解脫。
我自己也覺得好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