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群借刀以殺吳四寶,及胡蘭成為情而助佘愛珍,恩怨糾結,鉤心鬥角的經過。
從筱玲紅在吳家唱過”打花鼓”以後,吳四寶開始交上了一步惡運。
吳四寶在76號的地位並不高,只是兩個警衛大隊長之一;但膽大妄為,加以有佘愛珍這麼一個”賢內助”,所以惡名昭彰。他的壞事大半由他的一個徒弟張國震包辦;也因此替他得罪了好些人。漸漸地,連李士群都覺得有尾大不掉之苦;而那次做生日,又過於招搖,有人說是可與杜月笙浦東祠堂落成的場面相比擬。這話傳到汪精衛耳朵裡,勃然大怒,下令免除他的職務,通緝查辦。
通緝歸通緝,吳四寶照樣在家納福。李士群卻想了一條借刀殺人之計,策動憲兵隊派了200名憲兵,將吳家團團圍住;吳四寶夫婦,卻還是溜掉了。
逃在外面的佘愛珍,先打電話給李士群;不道李士群先期走避,到了南京。此時他已由宣傳部次長鬍蘭成的拉攏,改投了”公館派”,為了免除吳四寶夫婦的糾纏,也為了遮人耳目,故意讓汪精衛對他也下了通緝令。佘愛珍無可奈何,只好向胡蘭成求援。
胡蘭成當然也只能找李士群。打聽到他當天傍晚回上海,特地趕到北站去接;一起到了毗連吳家的李家,胡蘭成以江湖義氣相責,但措詞冠冕堂皇。
“由日本憲兵來捉人,國禮何存?這件事你必得出來挺!”
“蘭成兄,這不是打官腔的事。”李士群答說:“請你聯絡四寶嫂,明天到我這裡來一趟,大家一起商量。”
“今天晚上我就可以找她來。”
“今天太晚了;而且我要靈靈市面。明天上下午都要開會,準定晚上8點鐘,請你陪四寶嫂來。”
到了約定的時間,胡蘭成陪著佘愛珍來看李士群,在座的還有個”標準美人”徐來的丈夫唐生明;他跟李士群,吳四寶在一年以前”桃園三結義”,老大是四寶;老二李士群;老三”張飛”算是唐生明。不過李士群仍舊照以前的稱呼,叫他老四。
“四寶嫂,”李士群開門見山地說:“這件事非四寶哥到日本憲兵隊去不可了。我與蘭成兄、老四,陪四寶哥同去;我拿我頭上一頂紗帽、身家性命,當場把四寶哥保出來。日本人怕我反,不能不賣我的帳。”
話說得太漂亮,反而不容易使人相信。佘愛珍便看胡蘭成,胡蘭成也看佘愛珍,兩人當著吳四寶就眉挑目語慣了的,所以即時取得默契,到隔壁一間小屋中去商量。
商量了一下再出來,佘愛珍依舊保持沉默,顯然的,仍有不放心之意;李士群便賭咒了。
“你們三位都在這裡。”他指著水晶吊燈說:“燈光菩薩做見證,我李士群如果出賣弟兄,日後一定不得好死!”
賭到這樣血淋淋的咒,佘愛珍不能不相信了;當夜將吳四寶帶到76號交了給李士群。吳四寶腦筋簡單,以為只到日本憲兵隊”過一過堂”,就可以回家,所以顯得很高興,不斷向李士群致謝,而且反過來安慰佘愛珍,叫她不必擔心。
這時已經午夜一點鐘了,佘愛珍回家,思前想後,還未上床,天已經亮了,索性不睡。不久胡蘭成來了,佘愛珍關照開早飯,稀飯小菜、蒸餃包子、燒餅油餅,還有粢飯糰,無一不備,佘愛珍還是客客氣平地做主人;打扮亦如平時,梳一個橫愛司頭,頭髮一絲不亂,不過一夜未睡,臉黃黃地,眼下兩道黑紋,不免顯得憔悴。
“你把心放寬來!”啃著一團粢飯的胡蘭成說:“李士群跟四寶結拜的交情是假;想巴結汪先生是真。他能見到汪先生是我引進,諒他此刻還不敢在我面前調皮。”
“全仗胡次長,等四寶回來了,叫他給胡次長磕頭。”
“我還沒有到受四寶大禮的福分。這些不必去說它了;我們早點動身吧!”
“既然胡次長有把握,我們也不必早去;從容一點,派頭也大些。”
“也好!”他們9點鐘動身,我們8點3刻到好了。”
準8點3刻到達76號,只見吳四寶坐在李士群辦公室跟唐生明在談笑;不久,衛士來報,說是汽車好了。
“四寶嫂,”李士群起身說道:“我們陪四寶去一去就回來。”接著轉臉招呼唐生明:“老四,走!”
原來說好胡蘭成同行的,李士群竟似忘記了。胡蘭成本不願到日本憲兵隊去看”皇軍”的臉嘴;而且去不去都不生關係,也就樂得安坐不動了。
“胡次長,”佘愛珍等汽車出大門,坐在他身邊低聲說道:“不說你也一淘去的?李士群怎麼不招呼你呢?”
“無所謂的事。”胡蘭成說:“馬上就回來的。”
果然,很快地回來了,不過只有李士群與唐生明。
“四寶呢?”佘愛珍問。
“日本人說,要扣留調查幾天,再讓我去保。”李士群毫不在乎地,”留幾天就留幾天,我跟他們爭點什麼?”
語氣是將此比看成不足與爭的小事,暗示保釋不成問題,佘愛珍也只好將信將疑地不作答聲。
“要扣留調查幾天?”胡蘭成問。
“不會久的。”
“好!”胡蘭成站起身來對佘愛珍說:“你要把四寶的鋪蓋、日常用品送進去。”
這句話提醒了佘愛珍,隨即與胡蘭成辭去,到家一面準備鋪蓋、日用品,又買了一大批罐頭,一面跟胡蘭成商量,想親自到日本憲兵隊去一趟,跟吳四寶見一面。
“也好!”胡蘭成率直說道:“別地方我陪你去;日本憲兵隊我就不能奉陪了。”
“你是次長,你的身分比他們高得多;你不想陪我去,我也不能委屈你。胡次長,請你在我這裡等訊息。”
“好的!我等你。”
等到佘愛珍回來,說是行李收轉,人未見到;隨帶的翻譯問日本憲兵,對吳四寶何時可以調查完畢,結果捱了兩句日本話混合”洋涇濱”上海話的罵:“拔加耶魯!嘩啦、嘩啦啥事體!”
“胡次長,我看情形不妙。請你要想辦法。”
“現在還沒有到要想辦法的時候;照李士群的話,根本就不必想什麼辦法。嫂嫂,你把心放寬來,等它3天,我去看李士群。”
過了3天到76號,撲了個空,李士群到南京去了。又過了幾天,得到間接傳來的訊息,扣留的雖是吳四寶,要調查的不是他;是他的”學生子”張國震。
這幾天吳家川流不息的客,都是來慰問的;私下談起來,都怪張國震不好,”替先生”惹的禍。張國震自己也知道連累師門,一直抬不起頭來;這時候便狠一狠心,跟佘愛珍說:“師孃,我到日本憲兵隊去自首。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與先生相干。”
佘愛珍一時無可回答;想了想說:“國震,你再仔細想一想。”
“不必多想!師孃,”張國震說了兩句狠話:“三刀六洞,我行過明白。”
張國震總算”有種”,果然自投日本憲兵隊。佘愛珍心想,既然張國震一肩挑了過去,吳四寶的罪名輕得多;看來可望保釋。那知道第2天一打聽,張國震已經”做掉”了!
原來張國震一投到,日本憲兵便打電話給李士群,叫他來領了人去,自行處置;李士群的行動很迅速,將張國震一領回來,問都不問,便即綁赴中山路刑場,由高階幹部楊傑”監斬”處決。
等胡蘭成受託去詢問究竟,李士群答說:“這是日本人關照的。張國震惡名昭彰;這應該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吧?”
一句話將胡蘭成堵得啞口無言。到第二天再跟他去談吳四寶的事,哪知道人又到南京去了。
除了南京、上海以外,由於李士群還兼江蘇省主席,家住蘇州;所以如成語所說的”狡兔三窟”,胡蘭成很難找得到他;偶爾找到了,道三不著兩,一切都向日本憲兵隊一推。如是兩個多月,傳出來一個訊息:吳四寶在日本憲兵隊”吃足生活”——據說,會柔道、摔跤的憲兵,看中了吳四寶200多磅重的”身胚”,是練功夫的好物件,常常在他站著應訊時,突然有個憲兵上前拉其他一隻手,身子一翻,拿他的手一扭,將吳四寶從肩上翻過去,砰然大響,直挺挺地仰面朝天,在水泥地上摔得半死,好半天說不出話。
佘愛珍到底夫婦情深,哭著要胡蘭成想辦法;胡蘭成也覺得對不起佘愛珍,同時惱恨李士群太不夠交情,終於下定決心,不論用何手段,這一次非逼李士群將吳四寶保出來不可。
那天恰好汪精衛到蘇州視察,”駐蹕”李士群的”鶴園”;李士群將樓上全部讓出來供汪精衛及隨員住。胡蘭成上樓跟陳春圃、林柏生打了個照面;到樓下跟李士群交涉。無奈李士群要”辦皇差”,說不到兩三句話,便另有即時要解決的事要辦,離座他去。直到晚上8點多鐘,汪精衛吃完晚飯要休息了;李士群陪胡蘭成吃飯,才能詳談。
“你一定要回上海去想辦法!”胡蘭成說:“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
“別的地方,我說話算話,遇到日本人有什麼辦法?日本人的事,連汪先生都不敢保險。”
“那末你當初怎麼說的呢?”
“我當初說什麼?”
“你說日本人怕你反,一定會答應你保四寶。”
“嘿!”李士群的笑聲讓胡蘭成很不舒服,”蘭成兄,造反也要有名堂。造反若是為了名位、財勢,那怕造反不成捉了去殺頭,也還值得。為吳四寶造反算啥名堂?”
胡蘭成勃然大怒,但還是忍住了氣,”你不要忘記,”他說:“你賭過咒的。”
“算了,算了!”李士群說酒話了,”吳四寶的造孽錢無其數,你胡蘭成死了困楠木棺材好了。”
這一下胡蘭成忍不住了,沉下臉來說:“你是借酒三分醉,還是酒醉出真言?別人也許可以說吳四寶不好,你不應當說!而且你為什麼不早講,到現在才說?你既對不僕人,我亦不想做你的朋友了。”
李士群一看胡蘭成動了真氣,心想他到底在汪精衛夫婦面前說得動話;見機笑道:“我跟你說笑話,你就發急!”接著笑容盡斂,”我跟四寶的關係,比你跟他還深;我去。”
有此承諾,胡蘭成自無話說;酒罷歸寢,胡蘭成就睡在與李士群夫婦臥室相鄰的一間客房。這天很冷,小房間裡升了一個大火盆;胡蘭成既冷且倦,遇到一張溫暖的床鋪,雙眼倍感澀重,脫衣上床,剛剛睡好,有個衛士推門而入,手裡提了一籃炭,加滿火盆,道聲:“胡次長好睡!”破門自去。
到得半夜裡,胡蘭成著魘;覺得氣都透不過來,快要窒息送命了。但心頭突然清醒了一下,想到是炭酸氣作祟,盡力掙扎著爬下床來,開啟窗子,透了口新鮮空氣,頭腦卻還昏沉沉地,什麼都不大會想,只想上床。
一覺醒來,紅日滿窗,胡蘭成將夜來的情事回想了一遍,心裡不免疑惑,李士群也許是想到地質學家丁文江夢中煤氣中毒的故事,有意一逞僥倖。自己果然死了,李士群去了個心腹大患;如今不死,自然饒他不得。
當下起床,漱洗既罷,特意到李士群面前晃一晃;只聽李士群說:“汪先生今天回京,專車10點鐘開。”
“喔,”胡蘭成答說:“我也要去送一送。”又說:“我這條命是撿來的。”
李士群一聽,大為詫異地問:“這話怎麼說?”
“門窗緊閉,煤氣瀰漫;差點翹辮子。”
“啊!”李士群對他妻子說:“我看熱水汀非裝不可了。”
虧他裝糊塗裝得如此逼真;胡蘭成心裡冷笑,當下亦不多說,吃了早飯,隨眾上車,直駛蘇州火車站。送走了汪精衛;全城文武,紛紛出站,胡蘭成一把拉住了李士群。
“南京的車快來了,你同我去上海。”
李士群楞了一會;點點頭說:“好!”臉色非常難看;但也只是剎那間事,不留心是看不出來的。
一到上海,兩人先到76號休息;李士群打了幾個電話,交代了幾件公事,交代預備汽車。
“你先到吳家等我,我把四寶去領回來。”
於是胡蘭成到吳家去報喜;喜出望外,佘愛珍一時倒有手足無措之感。定定神才想起應該做的幾件事。
第一件預備香燭祭器,叩謝祖宗有德;第二件喊一個理髮匠來,因為吳四寶出獄以後,先要理髮洗澡;第三是叫一桌燕菜席,款待李士群與胡蘭成,兼為丈夫壓驚。還有一件,卻須問問胡蘭成的意見。
“胡次長,我想買一掛一萬響的鞭炮放一放。你看,可以不可以?”
“祓除不祥,本無不可。不過,這一來明天報上會登新聞,沒有什麼好處。”
“是的,是的!那就算了。”佘愛珍忽然雙眼潤溼了,”你看,他們還是結拜的!照我看,胡次長才是我們骨肉親人。”
胡蘭成心中不免一動,當時不暇多想;心裡只是在嘀咕,李士群狡猾非凡,不要又溜之大吉?果然如此,非追到蘇州或者南京去跟他講理不可。那怕鬧到汪精衛面前也顧不得了。
幸好,這顧慮是多餘的。一聲喇叭,鐵門拉開,李士群的汽車中,居然有一個吳四寶,相見之下,悲喜交集而又似乎各有什麼想說說不出來的話,倒是李士群,神態絲毫不改。
“日本憲兵保是肯讓我保了,不過有個條件,要交給我看管。”他緊接著,”這也不過就是這麼一句話而已。四寶哥就到蘇州去玩一陣吧。”
只要人出來了,什麼都好說,佘愛珍與胡蘭成都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倒是李士群看到大廳上,高供香燭祭器,反而催吳四寶趕快行禮。
“先洗個澡,再剃個頭。”佘愛珍說:“請胡次長陪一陪客,我們再來道謝。”
於是佘愛珍領著吳四寶入內,胡蘭成少不得有一番讚揚李士群夠意思的話。然後海闊天空地聊了一陣。不久佘愛珍領著吳四寶去而復回,他的發理過了,衣服也換過了,簇新的藍緞團花的狐皮袍,上套玄色華絲葛馬褂,但臉上總不免一股晦氣。
點燃香燭,吳四寶朝上磕了3個頭;起來轉身又向李士群下跪,謝謝他的救命之恩。
“四寶哥、不敢當、不敢當!請起來。”
等李士群扶他起身,只見他雙眼中流下淚來。平時狠天狠地的腳色,忽有此兩行清淚,自然予人以十分異樣的感覺;胡蘭成望之慘然,心裡浮起個大非吉兆的念頭。
“我們明天一早就走。”李士群說:“四寶哥早點休息吧!”
“吃了飯去!”佘愛珍急忙留客,”都預備好了。”
“謝謝、謝謝。四寶嫂,我是急於來保四寶哥,蘇州好些要緊公事,還沒有交代。要趕緊去打幾個電話問一問,實在沒有工夫。”李士群又說:“過一天你到蘇州來看四寶哥,我們好好再敘。”
堅留不獲,只好讓他走了。胡蘭成亦不便久坐,起身說道:“你們夫婦有說不完的話,我不打攪了。明天清早,我來送行。”
“送行不敢當。”佘愛珍說:“不過,胡次長,明天一早,請你務必要來一趟。”
胡蘭成一口應承,第二天清晨,很早就到了吳家;下人已經聽主人交代過,直接將他領到樓上,開啟臥室門,只見佘愛珍正伺候丈夫換衣服,看到他來,要來招呼;胡蘭成搖搖手,在門前的沙發上坐下靜等。
那間臥室很大,但見佘愛珍一面替吳四寶扣紐襻;一面輕聲囑咐,絮絮不絕,卻聽不出她說的什麼?只看吳四寶不斷頷首,百依百順;那種夫婦共患難的模樣,著實令人感動。
“胡次長還沒有吃早飯吧?”佘愛珍走過來問。
“吃了來的。你們請。”
“我們也吃過了。”
吳四寶坐下來說道:“愛珍都跟我說了,全虧得胡次長照應;這份情還不完——”
“不必說這些話。你到蘇州安心住一段日子;我看情形,遲早把你弄回上海來。”
“有胡次長這句話,我可以安心了。”
“本來就不必擔心。”佘愛珍插進來說:“有胡次長,什麼都不要緊。”
就這時外面電話響了起來,大家都住口等待;須臾,下人來報,說76號來電話詢問,是否已赴車站?如果尚未動身,應趕快些。
“你們請吧!”胡蘭成說:“我就不送你們到車站了。有什麼話,再想一想,趁早交代給我。”
“現在是沒有話。”佘愛珍說:“到了蘇州看是怎麼個情形,我會再打電話來給你。”
“好!一路順風!”
第二天下午2點多鐘,胡蘭成書房裡的電話響了,拿起來一聽,是電話局的職員在問:“胡蘭成先生在不在?”
“我就是。”
“蘇州的長途電話,請稍等。”等了一會,又聽話筒中說:
“請講話。”
“喂!我是蘭成。”
“胡次長!”是女人的急促的聲音,”你是不是胡次長?”胡蘭成聽不出她是誰;不過說話已近乎語無倫次,卻是很明顯的;於是胡蘭成用緩慢清晰的聲音說:“我是胡次長。你有話慢慢說。”
“胡次長,吳先生死掉了!”
胡蘭成一聽這話,頓覺滿眼金星;”你說誰?”他的聲音也失去從容了,”是不是吳四寶?”
“是的。”
“怎麼死的?”
“好像、好像——,”話筒中帶著哭聲說:“吳太太說,請胡次長馬上來,越快越好。”
“好!我馬上動身。”胡蘭成又問:“什麼時候死的?”
“半個鐘頭以前。是急病。”
胡蘭成打完電話,坐下來激動不已,而且始終覺得這件事似乎不大可信。但電話中女人的聲音,猶自響在耳際;並且已辨出就是服侍佘愛珍,身分介乎看護與女僕之間的沈小姐的聲音,再回想一遍她的話,是暴疾而亡,並非如張國震那樣,綁赴刑場,執行槍決,心裡稍為好過了些。
當下又打個電話到北火車站,在頭等車中留下一個位子;拎起出門所用,內儲各種日用品的小皮箱,徑到北站登車,傍晚時分就到了蘇州。
吳四寶在蘇州亦有一班朋友;沈小姐請了一個認識胡蘭成的人來接,車中便問起吳四寶的死因。
“我也不大清楚,聽說今天中午,有人捧了一碗麵出來給他吃;吃完不久就發作了。”
“所請有人是誰?”胡蘭成問。
“總是李家的人。”
“死得慘不慘?”
“胡次長看了就知道了。”
“屍首停在那裡?”
“鶴園。”那人說道:“已經砌好靈堂了。”
趕到鶴園,只見靈堂如雪,佘愛珍哭得眼睛都腫了。胡蘭成先生在靈堂前面三鞠躬,然後揭開靈幃,只見吳四寶已經小殮了,直挺挺地躺在翻轉的棺材蓋上,臉色安詳,不像中毒死的。
出了靈幃,方去慰問遺孀,剛叫得一聲:“阿嫂!”佘愛珍便即放聲大哭。
“阿姊,阿姊!”沈小姐推著她說:“你不是有要緊話,要跟胡次長說?”
“是啊!”佘愛珍哽咽著說:“斷命的通緝令——。”
“好!我知道了。”胡蘭成不讓她說下去,只問”李士群呢?”
“到南京去了。”
這當然是有意避開,胡蘭成心中冷笑,決定也追到南京,但有件事要問清楚。
“沈小姐,”他將她拉到一邊,低聲問道:“到底怎麼死的?”
“大概是面裡下了毒藥。”
“中毒是七竅要流血的?”
“怎麼沒有流?”沈小姐答說:“先是肚子痛,痛得在床上打滾;後來抽筋;再後來不動了,七竅都是血,小殮之前才抹乾淨。”
所說死狀,與水滸中的武大郎一般無二,看來吳四寶亦是中了砒霜的毒。李士群亦未免太肆無已憚了。
“你跟我打電話,他知道不知道?”
“知道的。”沈小姐答說:“就因為知道胡次長要來,他才躲到南京去的!”
“他會躲,我會找。”胡蘭成說:“我連夜去找他。”
於是搭上去南京的夜車;天色甫明,已到南京,出了下關車站,胡蘭成到汪曼雲家;開口問道:“你知道不知道蘇州的事?”
“不知道。”
“吳四寶死了!一碗毒面吃死的。”胡蘭成說:“我借你的書房用一用。”
“你要寫什麼?”
“替吳四寶寫一張請求撤消通緝的呈文。”
呈文上的措詞很簡單,不談功罪,只講法律,人一死,通緝失去物件,命令自然應該撤消。不過照程式來說,應該由司法行政部備文呈請,胡蘭成為了求快,更為了替吳四寶爭一分”哀榮”,決定用他自己的關係,找些人聯名呈請。
第一個要找的卻是李士群,到得他家才7點半鐘,李士群剛吃過粥在看報,一見這麼一個面凝寒霜的不速之客,心裡一跳,急忙浮起微笑,起身招呼。
“你是從哪裡來?”他問。
胡蘭成一言不發,將呈文交了給他;接著,又去找了一枝毛筆,只說了兩個字:“你籤!”
“等別人簽了我再籤。”
“我沒有工夫再找你!”胡蘭將毛筆遞了過去:“你現在就簽字。”
李士群無可奈何,只得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胡蘭成將呈文拿了就走,又去找陳春圃、褚民誼他們,一共十來個人,最後自己也簽了名,託陳春圃當面請汪精衛批准,當天下午趕回蘇州。這一下才可以公開辦喪事了。”
也還是蘇州站火車站的趙站長幫忙,為送棺材回上海開了一趟專車;佘愛珍身穿重孝,由沈小姐以及從上海趕了去的親友女眷,護持上車。看到胡蘭成,叫得一聲”胡次長!”隨即伏在他肩頭上,哀哀哭泣;身遭大故、態度失常,世俗中男女應避的嫌疑,此時不避也不要緊了。
車到上海北站,事先安排來接的人,上百之多;佘愛珍是有意要為吳四寶死出風頭,好在錢多,買出來的路祭無其數;巡捕房裡也早用了錢,派出大批人來維持秩序。中午時分,大出喪的行列過北四川路橋,經黃埔灘轉南京路向西,由靜安寺路折往膠州路萬國殯儀館安靈,再奉神主回家,已是萬家燈火了。
吳家正門大開,裡外燈火通明;大廳上佈置了一個極氣派的靈堂。供好神主,親友上祭;最後是攙著佘愛珍到靈前,一跪下去,放聲大哭,怎麼也勸不住。
看起來又要勞動胡次長了!”請胡次長勸勸阿姊。”佘愛珍的弟婦說:“只有你的話,她聽的。”
還是胡蘭成伏下身去,在佘愛珍耳邊輕聲說道:“不要哭了!將來我會報仇。”
也不知道梨花帶雨的佘愛珍,聽清楚了他的話沒有?不過,對於他的動作,她的反應是非常馴順的;他一把將她拖起,她隨即便倒在他身上;他看一看吳四寶的那張有半個人高的大照片,一把將她抱了起來,走出大廳,踏上花園的甬道。她生得豐腴,抱起來很吃力;好得有沈小姐等人助一臂之力;眾擎易舉,使得胡蘭成能從容地去領略他的感受。
他是想起20年前結婚那天的情事。他的妻子叫玉鳳,雖相過親,卻不曾看清楚;到得迎親之日,雙雙拜過天地,照他們嵊縣的風俗,新娘子要由新郎官抱進洞房。胡蘭成抱玉鳳上樓,只覺其苦不覺其樂,因為時已入冬,新娘子的衣服穿得很多,累贅不堪;加以是上樓,雖有姊妹幫忙,仍舊吃力得很。
憶昔思今,感受大不相同;佘愛珍兩天兩夜,眠食俱廢,身上除了加一件白布孝袍以外,仍是吳四寶未死前的打扮,濃香遍體,令人心蕩;穿的是一件絲棉袍,軟滑輕暖,動人綺思,不由得就讓他想起一句西廂曲詞:“軟玉溫香抱滿懷。”
胡蘭成與佘愛珍都有一種對不起吳四寶的感覺,因而都渴望著能為他報仇,藉以彌補內心的歉疚。他們有個相同的想法,如能為吳四寶報了殺身之仇,他在九泉之下,會毫不介意他們之間的一切。
當然,想為吳四寶報仇,或者口說要為他報仇的人,總有幾個;大部分是他的”弟仔”。但做”師孃”的佘愛珍卻表現得寬宏大量:“好花讓它自謝!”這是假話;”你們鬥不過他的;白白裡送了一條命。何必?”這句倒是真話,也是好話;所以吳四寶的徒弟,都很敬重師孃。
師孃心裡有自己的盤算,有時人家談起吳四寶的死因,說李士群不該如此狠毒,她反倒為仇人品清,不承認有中毒這回事。明眼人看出這是明哲保身之道;卻還不知道她是在消釋李士群對她可能有的猜疑與戒備。
胡蘭成瞭解她的心事;他也常常在自問:吳四寶的仇怎麼報法?
於是他想起一個人:熊劍東;想起一支部隊:稅警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