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親手把牛棚建成了,我們被“請君入甕”了。
牛棚裡面也是有生活的。有一些文學家不是宣傳過“到處有生活”嗎?
但是,現在要來談牛棚生活,卻還非常不容易,“一部十七史,不知從何處說起”。我考慮了好久,忽然靈機一動,我想學一學過去很長時間內在中國史學界最受歡迎,幾乎被認為是金科玉律的“以論帶史”的辦法,先講一點理論。但是我這一套理論,一無經可引,二無典可據,完全是我自己透過親身體驗,親眼觀察,又經過深思熟慮,從眾多的事實中抽繹出來的。難登大雅之堂,是可以肯定的。但我自己則深信不疑。現在我不敢自秘,公之於眾,這難免厚黑之誚,老王賣瓜之諷,也在所不顧了。
我的理論是什麼呢?一言以蔽之,可名之為“折磨論”。我覺得,“革命小將”在“文化大革命”中自始至終所搞的一切活動,不管他們表面上怎樣表白,忠於什麼什麼人呀,維護什麼什麼路線呀。這些都是鬼話。要提綱挈領的話,綱只有一條,那就是:折磨人。這一條綱貫徹始終,無所不在,無時不在,左右一切。至於這一條綱的心理基礎,思想基礎,我在上面幾個地方都有所涉及,這裡不再談了。從“打倒”抄家開始,一直到勞改,花樣繁多,令人目迷五色,但是其精華所在則是折磨人。在這方面,他們也有一個進化的過程。最初對於折磨人,雖有志於斯,但經驗很少,辦法不多。主要是從中國過去的小說雜書中學到了一點。我在本書開頭時講到的《玉曆至寶鈔》,就是一個例子。此時折磨人的方式比較簡單、原始、生硬、粗糙,並不精美、完整。比如打耳光,用腳踹之類,大概在原始社會就已有了。他們不學自通。但是,這一批年輕勤奮好學,接受力強,他們廣採博取,互相學習,互相促進。正如在戰爭中武器改良迅速,在“文化大革命”中,折磨人的方式也是時新日異,無時不在改進、豐富中。往往是一個學校發明了什麼折磨人的辦法,比電光還快,立即流佈全國,比如北大掛木牌的辦法,就應該申請專利。結果是,全國的“革命造反派”共同努力,各盡所能,又集中了群眾的智慧,由粗至精,由表及裡,由近及遠,由寡及眾,折磨人的辦法就成了體系,光被寰宇了。如果有機會下一次再使用時,那就方便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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