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真正緊張了。我原以為自己既無辮子也無尾巴。可人家“革命家”一抓就是一大把,而且看上去都是十分可怕的,有的簡直是鮮血淋淋的“鐵證”。儘管我對自己沒有失去信心,但是對這些“革命家”我卻是完全沒有辦法了。在派性加形而上學的控制之下,我能有什麼辦法說服他們呢?
這是決不可能的。
我於是連夜失眠。白天神經緊張到最高限度,恭候提審,晚上躺在枕頭上,輾轉反側,睜大眼睛,等候天明。我茶不思,飯不想,眼前一片漆黑,而且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黑暗才會過去。能不能過去?我也完全失掉了信心。我白天好像都在做夢。夜裡,在亂夢迷離中,我一會兒看到那一把菜刀,覺得有什麼人正用那一把刀砍我,而不是我砍別人。我不禁出一身冷汗,驀然醒來。我一會兒又看到那一隻裝滿了燒掉一半的信件的籃子。那籃子忽然著起火來,火光熊熊,正在燃向我的身邊。我又出了一身冷汗,驀地醒來。我一會兒又看見了蔣介石和宋美齡的照片,蔣介石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了滿嘴的硃齒獠牙,正想咬我。宋美齡則變成了一個美女蛇。我又出了一身更大的冷汗,霍地從夢中跳了出來。
這難道是一個人過的日子嗎?
最可怕的還不是這一些東西。
最可怕的是環顧眼前,瞻望未來。
環顧眼前,我已經墜入陷阱,地上佈滿了蒺藜和鐵刺,讓我寸步難挪。我反對那一位“老佛爺”,這一下子可真捅了馬蜂窩。站在我對立面的不都是壞人,我相信絕大部分是好人。可是一旦中了派毒,則不可以理喻。他們必欲置我於死地而後快。我自惟二十多年以來,擔任東語系的系主任,所有的教員,不管老中青,都是直接或間接由我聘請的。我雖有不少缺點,但從不敢作威作福,總以誠待人。如今一旦分派,就視若仇人,怒目相向,我無論如何也難以理解。原來我認為是自己的一派,態度與敵對的一派毫無二致。我被公社“打倒”了,井岡山的人也爭先恐後,落井下石。他們也派自己的紅衛兵到我家來,押解我到屬於井岡山的什麼地方去審訊。他們是一丘之貉,難兄難弟。到了此時,我恍如大夢初覺,徹底悟透了人生。然而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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