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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婦女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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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老字號店鋪的簡家醬園已經不復存在,昔日的後院作坊現在是一個普通的居家院落,長滿了低矮的雜草和沿牆攀援的藤蔓,晾衣繩上掛著一些淺色的女人的衣裳,唯一讓人想起往事的是五六隻赭紅色的古老的醬缸,它們或者摞在一起,或者孤單而殘破地倚在牆角,缸裡盛著陳年的汙水和枯枝敗葉。兩扇被釘死的木門將院子和店堂嚴格地隔離,也將簡氏姐妹清淨枯寂的生活和嘈雜塵世劃了一道界線。店堂裡仍然賣著醬油,是用黃魚車從釀造廠拖來的統貨,按照成色分甲乙兩等價格出售,除此之外還有菜油、食鹽、米醋、白酒和各種醬菜,店堂裡終日洋溢著醬製品的酸甜而醇厚的氣味。3個女店員賣醬油都賣了一段很長的歷史,她們的頭髮、手指和面板上也沾滿了醬油的氣味,她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

正午以及午後時分這裡經常是空寂而索然的。3個女店員頭頂上的樓板便吱吱嘎嘎地響起來,那是簡氏姐妹在樓上走動和打掃發出的聲音。它們往往是輕輕的小心翼翼的,即使這樣,女店員也能從中判斷簡氏姐妹離群索居的每一個生活細節。尤其是顧雅仙,她能準確地分辨樓上的姐妹在馬桶裡解手的聲音,甚至聽得見針線從繡花棚架上墜落在地板上的聲音。但是女店員們很少看見簡氏姐妹。簡氏姐妹進出走一扇旁門,那扇門異常地低而狹小,恰恰是為纖細小巧的主人特意設計的,男人進門必須低頭彎腰,但是從來沒有哪個男人走進那扇門裡去。整條香椿樹街的居民都知道簡少貞和簡少芬從未婚嫁,多少年來姐妹倆一直離群索居在醬園的樓上。只有賣酒釀的人經常看見她們,他知道她們喜歡酒釀,每次在醬園前敲打竹梆時,他會看見姐姐或者妹妹的蒼白模糊的臉在樓窗上一閃而過,然後是一隻同樣蒼白模糊的手,從窗內放下繩子和吊籃,吊籃裡放著一角錢和一隻藍花細瓷的小碗。天氣時陰時晴,又是南方的梅雨季節了,從街角垃圾堆孳生的蒼蠅一路追逐著空氣中醬製品和鹹魚的氣味,嗡嗡地飛入醬園來。趁午後店堂清閒了,3個女店員拿起了蒼蠅拍到處追打討厭的蒼蠅,經常有被拍死的蒼蠅掉進醬油缸裡,她們就用手把它們從裡面撈出來。這些行為是不符合牆上張貼的食品衛生條例的,但是眼不見為淨,買醬油的人從來不計較醬油是否含有細菌。3個女店員中粟美仙是資歷最老的,她從17歲來醬園後一直就守著這片曲尺形的白木櫃臺,她看著店門上方的恆福醬園的牌匾雨打風蝕,最後頹然斷裂,差點砸到醬園前擺攤修鞋的老皮匠頭上。有時候粟美仙以一種飽經風霜的語調向顧雅仙和杭素玉發牢騷,說現在的醬油和乳黃瓜在從前都是上不了恆福醬園的櫃檯的,顧和杭都不屑於接粟的話茬,並且覺得這種牢騷發得莫名其妙。顧說管那些幹什麼,又不是你一個人在吃醬油,好壞大家一個樣就沒什麼可埋怨的,杭則刻薄地說,你嫌它不好就別吃,還省得天天把個醬油瓶帶出帶進的。杭素玉的話鋒直指粟美仙順手牽羊的陋習,粟美仙難堪地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就用蒼蠅拍在櫃檯上猛拍一記,對著虛擬的蒼蠅說,你跑店裡來拉屎嗎?你以為你很乾淨嗎?她們之間的關係是微妙而多變的,3個女人互相不睦,但爆發嘴仗的往往是在粟和杭之間,一旦發生口角粟和杭都習慣於爭取顧的支援。顧雅仙通常是袒護杭素玉的,但也有例外的時候,因為顧雅仙不想真正地得罪粟美仙,粟美仙的嘴惹人憎厭,手卻巧得令人羨慕,她的針線活在香椿樹街的婦女群中是數一數二的,顧雅仙有時候要託她給兒女縫衣裳做棉鞋。醬園也有個店主任,叫孫漢周。孫漢周主要是街西糖果店的主任,兼職領導醬園的3個女人。每逢星期日他就到醬園來站櫃檯。孫漢周是個不太嚴肅的男人,喜歡和顧雅仙動手動腳地打鬧,前來買油鹽的居民在夏天曾經看見一個滑稽的場面,顧雅仙追著孫漢周要扒他的短褲,而孫漢周在黃酒酒罈和醬油缸之間繞來繞去,他的短褲不時地被顧雅仙扒下一部分,露出一塊雪白的皮肉,然後又在尖叫和哄笑中掩上了。他們的遊戲不慍不惱,而粟美仙和杭素玉在一邊觀望,臉上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這種事情自然會在香椿樹街上張揚出去,有婦女在街上拉住匆匆路過的粟美仙,向她刺探顧雅仙與孫漢周的關係,粟美仙微笑著站住,她的神情是洞察一切的。會咬人的狗不叫,粟美仙說,說完意味深長地一笑,好事的婦女乾脆把粟美仙拉到自己的家裡,她也不推辭,拎著只人造革的藍包坐下來,一邊嗑葵花籽一邊娓娓道來。其實顧雅仙跟孫漢周倒是清白的。粟美仙說到這兒就把話頭打住,邊上的人急於知道下文,但她把那隻人造革包的兩根褡手打了個結,站起來又要走了。她說,還要回家做晚飯呢,不在這兒嚼舌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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