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被造反派揪去
家裡來信,爺爺被造反派揪去,已經七天七夜沒有音信;父親病在床上;弟妹幾個全成了黑五類,天天在學校挨訓;大哥那邊也沒有訊息……望他回家一趟。如有黃豆、玉米什麼的,能捎就捎上點。信是四弟瞞著母親寫的,要強的母親是決不肯向兒子求援的。
他連夜趕到北徐州,扛了一麻袋的大米和小麥(他半年的口糧),輕輕巧巧地在站臺上走出了節奏。火車嗚地一聲開了,穿過薄薄的晨曦,向南去了。天黑時分方才到家。母親怔怔著,幾乎沒認出他來,待認出了,臉才動了動。母親老了,原來白皙的面板幹了,有了皺紋,衣著卻仍是十分整潔。他將麻袋朝地上一頓,叫了聲“媽”,嗓子卻啞了。
母親只說:“洗洗去吧!”再不多問,他的回來似乎是十分自然,可他覺得母親什麼都很明白。母親是極有智慧的,從不因為在孩子面前捱了公公的柺杖而失去尊嚴。那尊嚴全來自她的自身。她努力幫助孩子不做錯事,如若真犯了錯事,她也並不空加指責,似乎是以為那是不可避免的天意了。她是全家的依靠,包括父親和祖父,如若沒有這麼個兒媳,祖父將以什麼來發洩怨氣和表示威風,這會是一個極大的疑惑。
待到吃飯的時候,他才明白家裡已經貧困到什麼程度,而他那一麻袋糧食簡直有了救命的意義。爺爺已經回家,是前天夜裡押送回來的,人瘦成了一把乾柴,兩隻眼睛卻亮得灼人,鼻子是從未有過的尖銳的突出,帶著一股兇惡的神氣。回來之後,就躺在床上再沒起來,不吃不喝。母親去勸他,他便用柺杖敲兒媳的背脊,父親跪在地上求他,他只作聽不見,閉著眼睛,死了一樣。可是因為取消了每日兩次的召見,家裡的氣氛比先前輕鬆了一些,弟妹們的情緒更因他從鄉下歸來,活躍了許多。只是生活艱難,那一份定息取消了,父親的工資本是少得可憐,弟妹沒有一個工作,他在鄉下難作援助,大哥在上海兇吉未知。是五妹借了一個好朋友的名義,上街道領來一份糊火柴盒的零工。學校是不必去了,兄妹幾人每日裡圍著方桌,勤勤懇懇地糊火柴盒。他一到家,便也加入進去,很快就掌握了竅門,憑他練過琴的手指的靈巧,速度與質量趕上了每一個弟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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