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俠:你的創作,從《頑主》才開始找到自己,那你怎麼就從《空中小姐》《浮出水面》……從這種下三流的言情一下子轉向了對偽崇高、對主流意識形態、對流行的文化時尚(如詩人啦、學者啦、尼采啦、弗洛伊德啦)的調侃上了。你的所謂被稱為"痞子文學"的東西,實際上具有很強的顛覆性,《千萬別把我當人》就是中國人的基本生存狀態,《頑主》中的謊言與無恥就是許多人的基本的生存策略與技巧……如果說你的這些東西沒有一種類似宗教關懷的東西支撐著,你是靠什麼進入這種狀態的?
王朔:靠真實,自己生活的真實狀態,耳聞目睹的周圍人的生存狀態。剛寫小說那會兒,我的文學觀念非常錯誤,認為文學就是虛構,虛構就是說假話。當然"靈魂工程師"們。理論家們。編輯們不這麼說,他們管這種叫作藝術真實,要源於生活高於生活啦,藝術的昇華,給人以希望和方向啦……那時候編輯們就是這樣跟我談的。人民文學出版社有個老編輯,挺有名的,當過副社長,反右時也當過右派,主管當代小說的,他就是這樣跟我談的。好像是秦什麼吧。
老俠:秦兆陽。
王朔:對。就是秦兆陽。我的一篇小說後面沒有結尾。他說這個主人公總要有歸宿呀,而我的人物沒歸宿,只寫了他那點事,寫完就完了,我哪知道他的歸宿,動筆時就不知道,完稿時也沒想出歸宿。秦兆陽說這樣可不行,你這個人物要昇華,要給人以意義什麼的。他當時說的話好像比這說得還寒磣,什麼要塑造一個新人。我那時也不知道小說該是怎麼個寫法,經他一點撥,我似乎明白了點兒,我接受了這種文學觀念,要有一個光明的尾巴,要給人希望。可這光明和希望在哪兒?那我就只能編了,那個結尾完全是生生製造出來的。怎麼讓他昇華呢?從我寫的事兒中昇華不出來,就只好讓他突然精神昇華,想起當兵的時候,壯懷激烈,愛國、有理想,都說到這上去了。我也想過能不能讓他對自己的現狀不滿,不也是一個昇華,最後他想自己再不能這麼活下去了,渾渾噩噩的,反正要下決心改變自己……也等於我給讀者有個交待。而實際上我的生活經歷中沒有那東西,沒升華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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