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總是下雨,令人疲憊,壓抑。
床墊是用毛竹片編成的,底下支著的兩隻竹馬架已經舊了,一翻身就“吱咯吱咯”呻吟。
家霆躺在竹床上輾轉反側,在黑黝黝的寢室裡,傾聽著屋外清脆的雨聲,心事沉重。
昨天晚自習時,訓育主任馬悅光把家霆叫到辦公室,在昏黃的桐油燈光下,不懷好意地看著家霆,十分嚴肅。馬悅光是邵化帶來的人。來的第一天,家霆就起了綽號:邵化叫“吊死鬼”,馬悅光叫“馬猴”。大家都公認起得惟妙惟肖。“馬猴”瘦精精的,目光銳利,眼窩深深,高顴骨、癟腮。忽然,他開口了:“聽說你成績很好,愛看書報雜誌,最近看了些什麼書報?”“《唐詩三百首》。”“看共產黨的報紙沒有?”“沒有!”“你敢說沒有?這是什麼?”“馬猴”“嘩啦”拉開抽屜,“啪”地將一張《新華日報》扔在家霆面前。家霆心裡冰涼,啊,怎麼這報會到他手裡來了?這《新華日報》是馮村上次從重慶帶來的,家霆拿了六張帶到學校給施永桂、靳小翰他們看的。是誰偷了一張送到“馬猴”這裡來了?家霆一時有些驚慌,瞬即鎮定下來了,說:“啊,是這啊,揀來的!”“馬猴”陰沉地笑笑:“哪兒揀的?”“四天前,到得勝壩趕場買點吃的,路上拾到的!”“你滑頭!我有‘耳報神’!你必須如實說:報紙是誰給的?哪些人看過?”他忽然聲音柔和了,“你老實地說,我們會器重你的。你高三了,得到邵校長器重,上大學是沒有問題的。你要權衡利弊,明天我再找你談,這事不算完!”
蚊帳未掛,過冬蚊子已出來叮人了,“啪”地打了一下沒打到。家霆煩躁,“吱咯吱咯”又翻了個身。雨聲“沙沙沙”,身上有溼潤的涼意。拉開散發著黴味的被子蓋著身子,心裡充塞著不安、氣惱,像有股火焰要噴發。
邵化一來,原來的訓育主任、總務主任、軍事教官全換成了他的人。“馬猴”四十多歲,據說抗戰前在安徽安慶做過中學校長。他是走了門路,由邵化過去的一個熟人推薦給邵化的“教育家”。本在重慶一個美專當副教務主任,放棄副職來幹這正職,情緒很高。總務主任有黑壓壓的絡腮鬍,姓陳,大家叫他“陳鬍子”。據說本是做西藥、糖精生意的,給邵化幹過囤積居奇放比期的勾當,是邵化斂錢的一根“扒子”。軍事教官姓藍,骨骼粗大,圓頭圓腦,一對三角眼,軍校十六期畢業,是邵化的“抗戰夫人”的哥哥,既是邵化的小舅子,大家就叫他“藍舅子”了。
邵化來後,高三出現了兩個插班生:一個黃臉瘦子叫邢斌,在高三二班;一個黑不溜秋健壯的小夥子像個打手,名叫林震魁,在家霆所在的高三一班。兩人來後,很特殊,合住一問小寢室,東鑽西竄,到處跟人擺龍門陣交朋友。《新華日報》被偷,出現在“馬猴”抽屜裡,家霆懷疑同林震魁、邢斌有關。六張《新華日報》五張在施永桂那裡,一張沒看完的藏在枕芯裡,是誰偷去獻功的?
家霆住的二號寢室很小,同房的“老大哥”施永桂、“博士”靳小翰、“南來雁”鄒友仁都可靠。現在,“博士”和“南來雁”睡得很甜,家霆煩躁得睡不安,施永桂的床緊靠著他,感覺到了,輕聲說:“‘秀才’,我打聽清楚了。邢斌、林震魁是‘吊死鬼’帶來的走狗,每月拿津貼,專打小報告,報紙肯定是趁我們房裡無人時偷去的。他倆跟教官‘藍舅子’一樣,常在吹熄燈號前後到各寢室門口偷聽學生講話。”
“我心裡沉重得很,明天‘馬猴’再找我談怎麼辦?”
“老大哥”想得很周到:“堅持咬定大前天趕場時,在石橋東邊賣炒米糖開水的攤子旁從地上揀到的。注意,千萬別說是藏在枕芯裡的,就說隨手扔在床上的,我可以給你作證。至於在石橋附近揀到報紙的事,我來找‘博士’說定,讓他作證。我們咬得牢,他能怎麼樣?嚴重的是今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