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歸罵,李鐵嘴的一番話,猶如一塊石頭塞在邵大俠的心窩裡,要怎麼難受有怎麼難受。他這次進京,又是為高拱的事專門而來。兩年半前的那個秋天,透過他成功的遊說,高拱重新入閣榮登首輔之職,且還兼任主管天下官員進退升遷的吏部尚書,頓時間由一位管領清風明月的鄉村野老搖身一變為朝中第一權臣。
高拱精明幹練,在任時政風卓著。對於知情人來說,他之重返內閣本不值得驚奇。大家感到驚奇的是,他這次回來,竟然兼首輔冢宰於一身,真正是一步登天。
本來平淡無奇計程車林宦海,竟被這一件突如其來的大事激得沸沸揚揚。一些好事之徒免不了到處鑽營打聽這件事情的根由始未。儘管高拱本人諱莫如深,閉口不談,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何況刺探別人隱私的能人高手,又全都在皇城內外的官場裡頭。很快,有人探明瞭事情的真相,許多人都知道了邵大俠這樣一個神秘人物。不要說別人,就是高拱自己,也覺得邵大俠高深莫測,屬於異人一類。
他原以為事成之後,邵大俠會登門拜見,並從此纏著他,提無窮無盡的要求。誰知等來等去,只等來那一張寫著一副聯語的字條,聯語的意思也很明白,那就是從此不見面了。看著字條,高拱鬆了一口氣,一顆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下。
邵大俠這般辦理,也有他的理由:在新鄭縣高家莊的會面,從言談舉止,他已看出高拱心胸並不開闊,而且猜疑心甚重,雖屬治國能臣,卻非社稷仁臣。這種人很難交往,何況靠陰謀獵取高位,本為天下士林所不齒。高拱要洗清這一事實,遲早也會構害於他。
這一手,邵大俠不得不防。再加上自己的目的也已達到,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五位羽巾方士也都被隆慶皇帝赦免死罪,放出天牢。這五人在江湖上黨徒甚眾,勢力不可低估,除王金與他交往甚深,其餘四人都未曾謀面。
但同在江湖,義氣為重,救命之恩,焉能不報。於是,幾個人湊齊了五十萬兩銀子送給邵大俠,邵大俠堅辭不受。但經不住幾個人的一再感謝,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為高拱復職,他鉅額賄賂李芳、孟衝、滕祥等一幫隆慶皇帝身邊的寵宦,總共也花了十來萬兩銀子。現在加倍回收得到這一筆大大的財喜,也犯不著再去高拱那裡討什麼蠅頭小利。思來想去,邵大俠遂決定從此不見高拱,便差人送了那一張字條。
但經歷了這件事,邵大俠在江湖上的名聲就變得如雷貫耳。他用王金等人送的那一大筆錢,在南京城裡開了七八處鋪號,夥同內宦,做一些宮中的貢品生意,兩年下來,竟也成了江南屈指可數的鉅商。無論是在商業,還是江湖的三教九流之中,他都是呼風喚雨、左右逢源的頭面人物。
由於在內宦、官場中有許多眼線,他雖然住在南京城中,卻對北京城中發生的事情瞭如指掌。這次隆慶皇帝的病情,他知道的內情,比北京快馬送來南京的邸報上寫的還多。宮廷中接二連三發生的事件以及南京各部院一些浮言私議,讓他意識到皇城中又在醞釀一場你死我活的權力鬥爭。
高拱無疑又是這場鬥爭的主角之一,而他的競爭對手張居正也是一位聲名遠播的謀國之臣。雖然其資歷、權勢都不及高拱,但其心計策略卻又在高拱之上。兩人爭鬥起來,鹿死誰手尚難預料。
邵大俠憑自己的感覺,任性負氣的高拱一定不會把張居正放在眼裡,果真如此,必定凶多吉少……儘管邵大俠對高拱一直迴避,但事到臨頭,他發覺自己對高拱感情猶在。在這撲朔迷離陰晴難料的節骨眼上,他覺得還是有必要赴京一趟,就近給高拱出點主意。這趟來京,除了十幾個家人充當隨從,他還帶著平日養在府中的四五個家妓,僱了一艘官船,沿運河到通州上岸,然後換乘馬車入城,把蘇州會館的一棟樓都給包下了。
下午,他命令所有隨從都留在會館裡休息不準出來,自己一個人跑到街上閒逛。不想在李鐵嘴的測字館中,花錢買了個天大的不愉快。出了測字館,邵大俠又重新走回北大街,正兀自悶悶不樂地走走停停,忽然聽得迎面有一個人說道:“喲,這不是邵大官人嗎?”邵大俠抬頭一望,只見說話的人三十歲左右,方頭大臉面色黧黑,耳大而無垂珠,一雙雁眼閃爍不停,穿一件紫色程子衣,腳上蹬一雙短臉的千層底靴,頭上戴一頂天青色的馬尾巾,巾的側面綴了一個月白色的大玉環。
偏西的陽光,把這隻大玉環照得熠熠生光,十分搶眼。邵大俠看這人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嗨,邵大官人可是把我給忘了,”來人操著一口純正的京腔,“我是寶和店的錢生亮。”這一說,邵大俠立馬就記起了,這錢生亮是寶和店的二掌櫃。去年春上,曾跟著寶和店的管事牌子孫隆去南京採辦綢緞,與邵大俠開的商號有生意來往。邵大俠陪著孫隆在南京、蘇州、揚州玩了十幾天,這個錢生亮一直跟著。
“啊,是錢掌櫃。”邵大俠趕緊抱拳一揖,“瞧你這一身光鮮,我都不敢認了。我還說明天去看望孫公公,順便也看你。”錢生亮答道:“多謝邵大官人還惦記著我,不過,小人已離開了寶和店。”邵大俠一怔:“寶和店這樣一等一的皇差你都辭了,跑到哪兒發達了?”錢生亮看了看過往的路人,小聲說:“小人現在武清伯李老爺家中做管家。”
江南大俠精心設局 京城鐵嘴播弄玄機(3)
武清伯李偉,李貴妃的父親,隆慶皇帝的岳丈,皇太子朱翊鈞的外公。
算得上當今朝中皇親國戚第一人。一聽到這個名字,邵大俠頓時眼睛發亮,當下就拉著錢生亮,執意要找個地方敘敘舊情。錢生亮說出來幫武清伯辦事,不可耽誤太久,要另約日子。
邵大俠不好強留,當下約定讓錢生亮引薦,過幾日到武清伯府上拜謁李偉。當街與錢生亮別過,邵大俠從測字館中帶出來的懊喪心情頓時被沖淡了許多。他簡直覺得這個錢生亮就是上天所賜,透過他牽上李偉這條線,再讓李偉影響女兒李貴妃。
即使隆慶皇帝龍馭上賓,高拱失了這座靠山,李貴妃還可以繼續起作用保高拱的首輔之位。“這是天意,高拱命不該絕……”邵大俠一路這麼想來,走到方才路過的那座茶坊門前,冷不防後面衝過來一個人,把他重重撞了一下,他踉蹌幾步站立不穩,幸虧他眼明手快,抓住一根樹枝才不至倒下。他抬頭看見撞他的那個人跑到街口一拐彎不見了,正說拔腿追趕,忽然後面又衝上來幾個人,把他撲翻在地,三下兩下就拿鐵鏈子把他綁得死死的。
邵大俠扭頭一看,拿他的人是幾位公門皂隸,腰間都懸了刑部的牌子。“你們憑什麼拿我?”邵大俠問道。內中一個滿臉疙瘩的差頭瞪了邵大俠一眼,惡聲吼道:“老子們布了你幾天,今天總算拿著。”聽這一說,邵大俠一笑說道:“差爺,你們想必看錯人了。”這時一位老漢跑來,差頭問他:“老漢你看清,在流霞寺強姦你黃花閨女的,可是這漢子?”老漢只朝邵大俠瞄了一眼,頓時一跺腳說:“是他,正是他。”說著就要撲上前來毆打。
差頭把老漢隔開,對邵大俠說道:“好歹你得隨爺們走一趟了。”說著,也不聽邵大俠解釋,將一個先已預備好了的黑布頭套住邵大俠頭上一籠,推推搡搡,把邵大俠押往刑部大牢。
密信傳來愁心慼慼 死牢會見殺氣騰騰(1)
內閣散班,高拱沒有如約去蘇州會館與邵大俠相會,而是吩咐轎班徑直抬轎子回家,並讓人通知魏學曾速來家中相見。
高拱到家不過一刻時辰,魏學曾就趕了過來。“吃飯了嗎?”高拱問。“接到通知,我就從吏部直接趕了過來,哪還顧得上吃飯。”魏學曾答。高拱當下喊過一個家人,說道:“你去通知廚子,熬一鍋二米粥,烙幾張餅,直接送到書房來。”說罷便領著魏學曾進了書房。
這時天已黑盡,書房裡早已掌起燈來。剛落座,高拱就急匆匆說道:“啟觀,出大事了。”“啊,究竟何事?”魏學曾也緊張起來。
高拱從袖中抽出一封信札,魏學曾接過一看,正是李延數日前最後一次動用兩廣總督關防給高拱送來的那封信。魏學曾讀過,雖對李延這種作法鄙夷,但也看不出這裡頭會有什麼禍事發生。正沉默間,高拱怒氣衝衝說道:“這個李延,我原以為他只不過能力稍差,人品還不壞,誰知他揹著老夫,竟做出這等貓膩之事。”魏學曾知道高拱素來廉潔不肯收人財物,發這一頓脾氣原也不是假裝,但事既至此,也只能拿好話相勸:“李延做的這件事,雖然違了元輔一貫的做人準則,但作為門生,李延對座主存這點報恩之心,也在情理之中。送不送在他,收不收在我,元輔既不肯汙及一世廉名,把這五千畝田地退回就是,又何必為這區區小事動惱發怒呢。”“小事?如果真的是小事,老夫會這麼十萬火急把你找來?”高拱煩躁不安,挪動一下身軀,繼續說道,“下午剛接到這封信時,我同你想法一樣,後來我又把這封信反覆看了兩遍,慢慢也就看出了破綻。
按信上所說,李延是在出任兩廣總督的第二年,就為老夫購置了這五千畝田地。可是,為何過了一年多時間才來信告知?他陳述的理由是,本來是想待老夫致仕之後才把田契送給我,這理由也還說得通。說不通的是,他為何在撤官之後,又動用八百里馳傳給我送來這封信呢?往日仕途平穩時不急著送田契,現在丟官了,就急得邪火上房,趕緊申說此事。
啟觀,你不覺得這裡頭大有文章嗎?”“首輔洞察幽微,這麼一說,李延這封信裡,倒還真有名堂。”魏學曾說罷,又把擱在茶几上的那封信重新拿起來閱讀。這時廚子抬了一張小飯桌進來,擺好了二米粥、煎餅和幾碟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