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雅平家傳話過來,說趙逢春和柳雅平生辰八字不合,這門親事不能答應。 “把它的,這家人咋還講迷信!啥叫個‘八字不合’?淨胡說。”柳雅平家長拒絕了婚事,讓百謙覺得臊了麵皮,心裡很不痛快。 “我覺著有人在女娃她大那裡說咱家的閒話了。”逢春母親分析說,“要麼叫他姑再給人家說說。” “不說,咱不求他。熬煎你兒訂不下媳婦?” “不是怕訂定不下媳婦,我怕逢春心裡受症。” “倒也是。把它的,事情咋成了這樣子?” 的確,這件事讓年輕的趙逢春經受沉重打擊。他連續三個晚上沒睡好覺,形容憔悴,眼睛也紅了。 “爹,媽,我到文華村去一趟,尋柳雅平。”逢春說。 “不去,咱不能低三下四。”百謙斬釘截鐵地阻止兒子。 “我和柳雅平的事,憑啥她大說了算?我去問問她,她要是真不同意就算了。” “那也不行,要去,也得等緩過這陣兒再說,好像咱家訂不下媳婦,非要求他。為人要有骨氣。” 逢春還是耐不住,晚上在燈下給柳雅平寫了一封信。信上說,“都七十年代了,婚姻大事難道還要父母包辦?‘破四舊’把你大的封建迷信思想還沒有破除掉?我倆應該掌握自己的命運。你我的事情究竟怎麼辦,我想知道你的態度。” 過了不久,柳雅平回信了:“親愛的逢春,我不知道說什麼好。真的不願意和你分開,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念你。我經常憧憬跟你一輩子共同生活的幸福,那是我的夢想。但是,我母親已經長眠地下了,生父不僅不知去向,甚至我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道,養父是我唯一可依靠的親人,我不能不聽他的話。我倒是有幾分相信生辰八字,‘人的命,天註定’,看來這輩子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是老天爺安排的,人不能跟老天爺抗爭。……親愛的逢春,忘了我吧。我衷心地祝願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祝願你永遠幸福!” 接到柳雅平的信,逢春又一番揪心的痛。他仍想找柳雅平問個究竟,最終被父親勸住了。 “你不能去,去了給咱家丟人,也是難為柳雅平呢。”爹說。 “我心裡憋屈得受不了。”逢春幾乎要流出眼淚來。 “受不了也要受。娃呀,人活一輩子,憋屈的事情多著哩。七災八難要能經得起,牙跌了要往肚裡咽,栽一跤爬起來繼續往前走。你想一下,是不是這理?” 晚上,逢春大瞪兩眼在黑暗中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第二天下地拔棉花杆兒——棉稈分配到各家各戶,拔下來曬乾當柴禾燒——逢春一整天不跟家人說話,攥著鐵鉤子,把勁都用到幹活兒上,像是和滿地的棉杆兒有仇。結果鐵鉤子把掌心磨出好幾個血泡。 “逢春,逢春!”天剛黑,何蓉蓉又來找他,“大隊開會呢。” “我不去!”逢春說,他口氣倔倔的。 “你咋哩?象吃了槍藥。” “不咋。”逢春這才覺得失態了,對著何蓉蓉發脾氣沒道理,於是緩和口氣說,“我今兒不想去開會。” “不去不行,拴牢叔專門叫我通知你。今兒大隊成立‘農田基本建設青年突擊隊’,你不是爭取入團嘛,咋能不去開會?” “那,走吧。得給我媽說一聲。” 逢春向母親打招呼,清竹說:“你吃一碗煎水泡饃再去。晌午飯沒好好吃,黑了回來還不吃,你又不是鐵打的。” “沒事,媽。不吃了,我去開會。”逢春和蓉蓉一起走了。 “嗨,嗨嗨,再甭嚷鬧咧!嗨,聽著了沒有?悄悄的,要開會啦!”現場沒有擴音裝置,民兵連長兼團支部書記何拴牢大聲叫喊著組織會議,“看你這一夥夥,到一搭裡象嘎鵲窩裡戳了一竹竿,咋這熱鬧的?我看誰嚷鬧得最歡,把他叫到前臺來,給大家表演一下。” 會場總算安靜下來了。每次開會,年輕人到一起總要喧囂吵鬧,現場洋溢著活潑潑的生命力,空氣中飄散著青年男女之間既曖昧又正常的一種味道。小夥兒姑娘們興味正濃的時候,無論哪位幹部主持會議,想讓大家集中注意力都十分費勁,何拴牢是有名的大嗓門,也得喊半天才能奏效。 “今兒黑了開會,一不學習,二不批判,只有一件事,成立咱大隊冬季農田基本建設青年突擊隊。我先念名單,唸完了大隊革委會郭佑斌主任講話。我開始唸了,悄悄的,聽著。”何拴牢再次維持秩序,然後念名單,“青年突擊隊隊長,何拴牢,也就是我。” 一陣鬨笑。 “甭笑。我就是‘何拴牢’,‘何拴牢’就是我嘛!再聽。青年突擊隊副隊長,雷留根,趙逢春。” 聽何拴牢唸到他的名字,逢春突然一怔。他被任命為全大隊的青年突擊隊副隊長,完全出乎預料之外。 “哎,你當官了。”坐在旁邊的何蓉蓉捅鼓他一下,悄聲說。 “咋是我?我還能當副隊長?”逢春懵懵懂懂的。 “咋就不能是你?你咋不能當個爛爛副隊長?”何蓉蓉反問他。 “爛爛副隊長?副隊長咋是爛爛?”逢春反問何蓉蓉。 “嘿嘿。”何蓉蓉覺得逢春特別有意思,掩嘴而笑。 “誰在底下說話、笑哩?悄悄的,聽我念突擊隊員名單。”站在前臺的何拴牢又大聲吆喝,制止下面開小會。他念了一長串人名:“雷明全,雷謀子,王六斤,何建生,雷民生,雷鳳鳳,王蓮蓮,孫歡娃,雷奎生,趙靈俠,何蓉蓉……” 何拴牢宣佈人名單的聲音彷彿越來越遠,逢春進入一種飄飄忽忽的境界。上高中兩年,多數時間不順利,無端捱整,壓抑得久了,總覺得任何好事都不會降臨到他頭上。“農田基本建設青年突擊隊副隊長”的頭銜,意味著或多或少要做一點組織工作,更重要的的含義是比其他年輕人要多流汗,多幹活兒,更多地承擔危險和責任。可是,對於此時此刻的趙逢春來講,這個頭銜意味著黨的關懷領導的信任。這份關懷信任一下讓他懵了,同時也讓他豪情滿懷熱血沸騰,覺得這是前所未有的政治待遇。他突然渾身充滿力量,想起毛主席的詩句“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甚至在這個瞬間,失戀的痛苦也被擱置到腦後,他思想上一個最大的概念就是“青年突擊隊副隊長”。他想不通何蓉蓉為啥要將對他來說十分重要十分珍貴的頭銜說成“爛爛副隊長”? “雷忠義,喬木頭,趙新喜,雷三定,王四鳳,王秀秀,張王李……”何拴牢繼續念名單。 “嘻嘻,‘張王李’,再加上你就全乎了!”何蓉蓉又捅鼓了一下逢春,“哎,聽著沒有?你像瞌睡了。” “咹?”逢春一個激靈,好像剛剛從夢境回到現實,“啥就全乎了?” “你沒聽著?六隊那個‘張王李’,姓名仨字都是姓,加上你,‘張王李趙’四大姓不就全乎了?你姓趙,也忘了?” 逢春這才明白,何蓉蓉跟他逗笑。 “名單宣佈完了。請大隊革委會郭主任講話。大家呱嘰呱嘰!” 會場上響起一陣掌聲,不太熱烈。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農業學大寨’,咹,‘備戰備荒為人民’,咹,‘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咹,‘水利是農業的命脈’,咹,‘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咹!”郭佑斌講起話來總要先念一串串毛主席語錄。 “偉大領袖毛主席還教導我們說,‘牛,這是農民的寶貝’,‘咹’,偉大領袖毛主席還教導我們說,‘紅薯很好吃,我很愛吃’,‘咹’!”何蓉蓉將嘴對著逢春的耳朵怪聲怪氣說。她譏諷郭佑斌不管恰當不恰達,胡亂引用毛主席語錄,嘲笑郭佑斌講話有太多的襯字“咹”。 逢春的腦袋仍然懵懂,好在他理解了何蓉蓉的俏皮,不由得笑了。 “‘農業學大寨’,咹,我今年夏天到大寨參觀去了。咹,人家那梯田修得,咹,怕怕!人家那包穀長得,咹,怕怕!人家高產、穩產,靠啥?咹,靠的是農田水利基本建設,靠的是修了那麼多的梯田。你甭看陳永貴腦上包白羊肚子毛巾,人家是中央委員哩!鐵姑娘隊長郭鳳蓮,咹,要當陳永貴的接班人呢。咱雷莊大隊也要利用農閒,咹,利用上凍前的幾十天,好好搞農田基本建設。這是學大寨的具體行動,咹,具體行動!把你的組織起來,成立一個青年突擊隊,就是咱雷莊大隊的鐵姑娘隊!” “不對!咱突擊隊鐵小夥比鐵姑娘多得多。”有人大聲喊。 “先甭喊叫,我這是比例子嘛。咱這突擊隊,也跟大寨的鐵姑娘隊一樣的意思,咹,就是要在農田基本建設中起突擊作用,咹,起先鋒帶頭作用呢。咱的突擊隊鐵姑娘、鐵女子不少,咹,是不是還有鐵媳婦呢?有!咹,這幾個女子議論啥哩,難道我說得不對?” “佑斌叔,突擊隊這麼多女隊員,鐵女子鐵媳婦都有,可隊長都是男的,咋不弄個女的呢?”一個女娃娃叫喊說。 “就是的,‘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很多女青年附和。 “咱不管男女一樣不一樣,咹,突擊隊主要掄钁把、拉架子車,男的比女的勁大嘛,咹。不信咱試合試合,要是有哪個女的比男的還幹得歪(邪乎),咱叫她當副隊長,咹,正隊長也成嘛!你的再甭胡諞閒傳,聽我說正事。今年冬天,咱大隊青年突擊隊要修一大塊子地,咹,具體來說,二隊有一片漠陽坡地,南邊高,北邊低,是個仄塄子。咱的任務就是把仄塄子弄成平的,咹,平展展的,下了雨水流不出去。聽說北溝裡要修水庫,等水庫修成了,抽水機一開,水‘咕咚咕咚’就上來了,平展展的地才能澆,仄塄子水流到一頭去了,咹,那能澆個屁!咱的任務光榮而艱鉅。你大家說,突擊隊能不能把20畝仄塄子地弄成平展展的水澆地?你的說,能不能?” “能!”一部分年輕人喊。 “我不知道能不能,佑斌叔你說能就能。”一個男青年說。 “不是我說能就能,咹,大家說能就能。要不然,咋還叫個‘突擊隊’呢?咹,突擊隊就是要‘突擊’,非把這塊地修成不可!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咱要學習大寨人艱苦奮鬥的精神,咹,要爭取勝利。你們說,這地能不能修成?” “能!”聲音比剛才大,也整齊了。 “聲再大些。能不能?” “能!”聲音果然更大些。 開完會,回家路上,逢春仍然莫名其妙激動,覺得自己似乎比以前重要了許多,膨脹了許多。剛才回答大隊革委會主任“地能不能修成”的問題,他聲嘶力竭喊“能”,感覺很自信,很有把握。 趙逢春血管裡流淌著年輕的血。 “哎,芝麻大個官,還沒上任呢,咋牛不几几的!你咋是這?”何蓉蓉在他後邊高一腳低一腳追,氣喘吁吁,“你走慢些,我攆不上。” 餘下的一段夜路,又剩下逢春與何蓉蓉兩人。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天上群星閃爍。 “逢春,你看佑斌叔講得嫽不嫽?淨背毛主席語錄呢,還一句一個‘咹’。我給他數了,一共‘咹’了142下。”何蓉蓉說。 “看你閒不閒!不好好聽講話,光數人家‘咹’了幾下。佑斌叔沒文化,能講得叫年輕人激動,也能聽明白啥意思,不簡單哩。”逢春說。他忽然覺得這個鄰家女子天真單純,頗有情趣。 “哎,我到你家叫開會的時候,你好象不高興。有啥事?”何蓉蓉流露出關切。 “沒啥。”逢春自然忘不了柳雅平家拒絕聯姻的事,不過他並不想對眼前這個女子說。 “還沒啥?明明嘴噘臉吊,當我看不出來?不想給我說嘛。算了,你不說,我也不問了。” 黑暗中看不見,逢春能想象得來,小女子一定嘴噘得老高。 “不是的。我今兒心有點亂,以後再給你說,甭生我的氣。”逢春的語氣十分友善。 “我哪達敢生你的氣?嘻嘻嘻。”何蓉蓉笑了,“哎,你知道誰叫你當青年突擊隊副隊長的?” “我咋知道?” “拴牢叔。拴牢叔說,‘逢春這娃踏實,心裡有數,將來肯定有出息’。拴牢叔把你看得起!” “你咋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拴牢叔叫你趕緊寫一份入團申請書,要吸收你入團呢。” “真的?”逢春態度一下子認真起來,他覺得入團是大事。 “當然是真的。我是咱隊的團小組長,他叫我通知你。”何蓉蓉初中畢業回鄉務農,已經當了兩年社員,她家政治背景好,所以,她在整個雷莊大隊的女青年中比較活躍。民兵連長兼團支部書記何拴牢與何蓉蓉家是遠房本家,和她父親私交甚厚。 “那我趕緊寫。寫完交給誰?” “交給拴牢叔。哎呀!”何蓉蓉突然一聲尖叫。 “咋了?” “我的腳葳咧,疼!這路淨是坑坑。” “要緊不要緊?” “疼得太。你拉我一下嘛。”何蓉蓉蹲在地上,揉著右腳腕。 逢春抓住何蓉蓉的手,想拉她起來。 “哎呀,不行,疼得厲害,你給我揉一下。” 黑暗中逢春覺得臉龐發燙,他不好意思摸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的腳。 “看你,扭捏啥呢?人家疼的!” 逢春只好蹲下,在何蓉蓉引導下,摸到了她的右腳腕。想要給揉,但他不知道該輕該重,輕了怕不管用,重了怕她更疼,所以顯得猶猶豫豫。 “你看你!鼓勁揉嘛,象撓癢癢一樣!” 逢春於是加大力度。 “哎呀,太重了!疼。”何蓉蓉又叫。 逢春只好在輕與重之間作了一番平衡。 “這還差不多。”何蓉蓉對他的努力表示認可。 揉了一會兒腳脖子,何蓉蓉說:“我扒著你走。”於是,逢春扶著何蓉蓉,女孩一手搭在他肩上,另一隻手將他手牢牢抓住,一瘸一拐走。沒走幾步,到了何蓉蓉家門口。 “我不想回去,咱在這兒再立一會兒。”何蓉蓉說。 “你腳疼,趕緊回去吧,立啥呢?” “我不,就要你陪人家立一會兒嘛。”何蓉蓉撒嬌說。 “那,少立一會會兒。”逢春說。 “你扶住我。”何蓉蓉在黑暗中半抱著逢春,讓小夥子很尷尬,好在有夜幕的掩護,臉紅無人知曉。 逢春的腦子裡浮現出柳雅平,何蓉蓉卻把他越抱越緊。 “蓉蓉,你早點兒回去。”逢春說,“看你屋裡有酒沒有,叫你媽把酒點著,熱熱地搓一搓,腳就不腫了。”逢春曾看見過母親用酒給父親搓腫了的腳腕。 “我不嘛,就想跟你多立一會兒。”何蓉蓉口氣喃喃的,充滿溫情。 “甭,你甭。” “哎,逢春,我、我想叫你親我一下……就一下。”何蓉蓉在逢春懷抱裡顫抖。 “不,不行。蓉蓉,你趕緊回,我也要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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