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二四年的冬天,從伏牛山到桐柏山的廣大地區,無數的田地已經荒蕪。那些幸而沒有荒蕪的田地裡,麥苗像禿子的頭髮一樣,活得非常的勉強和無聊。樹葉早已在霜風中落淨,一眼望去,到處是單調而荒涼的赭色土地。
從平漢線的駐馬店通往南陽的三百里官路已經荒廢,常常有枯草埋沒著深深的車轍。官路旁的村落大半都成了廢墟,剩下些燒紅的牆壁映著藍天。井沿上圍著荒草。碾石上長著苔蘚。有的村莊還沒有全毀,但大部分的房屋用土坯堵塞著門窗,主人不知道哪兒去了。
一個早飯時候,霧氣還沒有完全消散,白色的太陽憂鬱地俯瞰著原野,枯草和麥苗上掩蓋著一層白霜。小麻雀坐在灌木的枯枝上,好像耐不住飢餓和嚴寒,偶爾啾啾地叫幾聲,更增加荒原上的淒涼情味。不知從遠遠的什麼地方傳過來兩響槍聲。小麻雀突然一噤,隨即一切都沉寂下去。當槍聲響過不久,官路上出現了一群奇怪的遠路客人,其中有四個學生,一個類似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另外還有兩把小土車,那是專為兩位年紀較小的學生坐的。他們一面匆匆地向前趕路,一面神色不安地東張西望。兩個推土車的山東大漢,急促地喘息著,從嘴裡不斷地噴出白氣。
這時,村莊中剩餘的農人正端著稀飯碗,瑟縮地蹲在路邊的太陽光下。大家都非常沉默;老年人的咳嗽聲,孩子們的吸進鼻涕聲,和喝稀飯的呼嚕聲互相應和。當這一群客人從村邊出現時,他們驚異地抬起頭,端詳著客人的服裝和神情,好像發現了一個不能理解的嚴重問題。他們紛紛地從地上站起來,對走過面前的客人打著招呼:“歇一歇,吸袋煙吧!”“請喝碗稀飯吧!”雖然他們的聲音表面上同往年一樣的樸實和親切,可是骨子裡卻滿含著恐怖和關懷。他們一面打招呼一面在心裡問:“他們到底是哪兒的人呢?難道不曉得這條路上的情形麼?”等客人走出村莊後,他們就拿這些過路的“洋學生”作話題,紛紛地談論起來,因為差不多半年以來,他們就沒有在這條官路上看見“洋學生”和遠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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