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8月那個暑熱燻蘊的傍晚,我祖母馮婉喻把一塊手錶偷偷塞在她丈夫的枕頭下。表是馮婉喻賣掉一顆祖母綠買的。婉喻在家不叫婉喻,叫阿二頭。上海話一講,是“阿妮頭”。傭人們背後商討陸家的政治經濟格局,鬆弛地伸出的兩根手指頭代表婉喻的番號。兩根胡亂伸出的手指頭,足以說明我祖母在家裡的無足輕重,既無經濟地位,又無政治地位。陸家的人物關係非常政治,恩怨互動,親疏瞬變,阿妮頭要冒什麼樣的風險才能實現自己對丈夫的一份討好啊!她的嫁妝有一部分來自她姑母,而姑母就是她的婆婆。阿妮頭是她姑母兼婆婆從孃家搬來的一把大鎖,鎖緊不安分不老實的繼子陸焉識。從結婚到入獄,我祖父陸焉識最要緊的一樁私事就是要砸開這把鎖,或者不砸,隨它去,讓它鏽掉,鏽爛,爛成烏有。阿妮頭乍起天大的膽子,邁著解放腳蓮步走進當鋪帶著淡淡黴臭的陰暗,從八層手絹裡抖落出那顆來自婆婆兼姑母的祖母綠時,那份激動趕得上偷情。白金歐米茄在丈夫枕頭下閒躺枯臥,整整一個夏天。阿妮頭的風險一天天上漲:她躲得了重陽躲不過冬至,一年下來,她的婆婆兼姑母總要把自己的珠寶拿出來給女親眷們品評玩賞一回兩回,興頭上會邀上阿妮頭一塊玩:阿妮頭,我給你的祖母綠呢?讓三舅媽(或者四孃伯)看看能鑲個什麼?……這樣的話,阿妮頭的末日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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