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回子從汽車兵排長手裡接過一大紙箱郵件。他就地蹲下來分撿。總是金鑑的信最多。剛過完四年大學生活的人當然是繼續以寫信來過校園生活。小回子羨慕站長有那麼多可以拿筆來交談的朋友。有些信在長途顛簸,各層郵遞機構的盤弄中破損了,露出信箋和照片。小回子很好奇,想看看可有女人給站長寄相片。但他只是好奇而已,他知道站長有個曾經戀愛了一大場的女人。現在他們仍是頻繁地通訊。他認得出她的字跡,他從金鑑看見這字跡時的神色斷定那是她的字跡。他認為他們分了手還有那麼多可寫可談的,正說明他們的文明和現代,說明他們的不俗。男女間除了劉合歡叼著煙架著二郎腿胡說八道的那種關係,還有別的感情出路、感情空間。小回子為年輕的站長這樣的失戀——這尚未終止、可能將延至終生的一場失戀深深感動並酸楚。站長緘默的失戀使失戀比戀愛更美好,起碼在小回子心目中。他寧可仿效金鑑這樣情深誼長、寧靜悽美的失戀,也不會選擇劉合歡那樣哄哄鬧鬧的熱戀。從這幾天的觀察小回子斷定,劉合歡已鬧開熱戀了。物件自然是小潘兒。他甚至觀察到小潘兒其實是更中意(或只中意)金鑑的。哪個女人會不中意金鑑:分寸、教養、智慧。女人尤其會愛有這些才幹和美德又不得志的人,如金鑑。小回子昨天下午見小潘兒正幫炊事班鋸木柴,忽然飄起毛毛雨,她丟下鋸便跑去收衣服。小回子認識那是金鑑的一套軍裝。她若不細心地暗中注視著金鑑,絕不會觀察到站長早晨洗了衣服。小回子想,美麗的小潘兒若能使鬱鬱寡歡的站長歡樂起來多好!她會給他很大歡樂的,正如她給了小回子,給了全站二十來個男人那麼多歡樂。偏偏是劉合歡這種人得了逞。星期天晚上玩卡拉OK,大家央小潘兒來一段,她扭捏,找一百個藉口,劉合歡像是有控制她的權威似的,眉一皺,下巴一揚,對她說:叫你唱就唱唄。小回子在那個當口上把劉合歡恨了個透。小回子想,沒準金鑑在心裡是挺愛小潘兒的。見她拿著卡拉OK的麥克風,身子一歪一歪地唱起來,金鑑笑了一下。小回子認為那一笑可不一般,當然他不知它不一般在哪裡。他就那樣抿嘴一笑,轉身走了,生怕有更多的流露似的。小回子認為他的猜測若沒錯,站長在他心目中就更有地位了。一個默默熱戀、默默失戀的男人,多麼詩意,多麼勇武,是多麼男子漢的一個軍人,他覺得自己在這一點上是有希望成為金鑑那樣真正的男子漢的,他對小潘兒也是默默地欣賞,默默為她的每一分可愛、每一分美好而在心裡默默吃苦。她極偶爾的莞爾一笑,幾乎是敷衍他的,他都為此一陣心傷。她不曾亦不可能對他有任何傷害,他卻感到那隱隱的一絲傷害;她腰肢的一個扭動,她曲線畢露的身材的一個起伏,她與其他人不相干的一句搭訕,都讓那絲傷害細細作痛。小回子認為他在看站長抿嘴微笑、轉身離開的剎那捕捉到十分相似的細細疼痛。為此,他感到驕傲:為自己同站長能有如此高尚的同病相憐,為站長和自己同承一份中世紀古典騎士般以犧牲為形式的戀情。那邊三四個兵在輪流讓小潘兒替他們剃頭。不知談到了什麼,幾個人都前伏後仰地笑。小潘兒給了那坐不老實的兵一小巴掌。小潘兒才來六天,把這裡變得一個家一樣。站長把她挽留下來,多住幾天,她便十分當家做主地做這做那,一分鐘也不閒的。沒人猜透站長把她留下來的用意,因為大家都知道她基本上已屬於劉司務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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