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環和多鶴陪張儉又去徹底檢查了一次身體,五臟六腑似乎都基本健康。多鶴便終於開了口,說她這次回來之前,就打算把張儉帶回日本去檢查治療。看了他的樣子,她認為這打算是唯一出路。怎麼可能沒有大礙?他這樣衰弱無力,消瘦得皮包骨會是基本健康?
能去日本治病的有幾個?能去是福分!好好把病治好,晚年她能把被冤枉的那幾年找補回來。不然人家冤枉自個兒,自個兒還冤枉自個兒!小環是這麼勸張儉的。
要辦就得馬上行動起來。要正式結婚,要向兩國同時申請,一是出國,一是入國。
大孩張鐵請了長假,腳踏車後面帶著父親,多鶴在一邊步行,一個機關大門出來,又進另一個機關大門。
鄰居們看見張鐵穿著新衣服匆匆去匆匆來,都說他的日本夾克好看,問他借樣子剪個版。
“是你小姨帶回來的吧?”一個鄰居捏捏他那衣料,“就是不一樣!”
“是我媽媽帶回來的。”
“喲,不叫‘小姨’啦?”鄰居們促狹地笑。
張鐵卻非常嚴肅:“她本來就是我媽媽!”
鄰居們聽他在兩個“媽”字之間拖了個委婉的小調,跟話劇或者羅馬尼亞、阿爾巴尼亞電影裡的人叫媽媽似的。
“那你跟著你‘媽——媽’去日本嗎?”
“肯定得去呀!”
“將來回來,就是日本人啦!”
“我本來就是日本人。”張鐵走開了。他忙得要命,這些鄰居一點都不識相,見他就打聽。 張儉和多鶴辦好一切手續。快要離開的時候,張鐵的日本身世已經在他同年齡的小青年裡廣泛流傳開。故事是這樣的:他父親在東北老家時,給一個日本人家做活,那是個非常富有的日本人,家裡有個美麗的日本小公主,叫竹內多鶴。父親悄悄地愛著這個美麗的日本小姑娘,看著她一天天長大,終於被許配給了一個日本大官的兒子。父親痛苦得差一點自殺。他辭了工,回到家裡,跟一個叫朱小環的農民女兒結了婚。有一天在趕集的時候,他碰上了日本姑娘,她已經十五歲了。她傷心地問父親為什麼辭了工,離開她家,害得她不得不答應大官家的婚約。父親這才知道竹內多鶴從小就愛他這個中國長工,然後他們就乾柴烈火了一場。那就是他姐姐張春美的生命在多鶴腹中開始之時。
然後呢?
然後張鐵的父親不斷地和竹內多鶴幽會。
後來呢?
後來是大戰結束,日本戰敗。那家日本人全被殺了,日本村子的人全逃了。竹內多鶴帶著女兒春美找到張家,張家把她收留了。因為張家的正式媳婦朱小環不生孩子,所以張家人都知道張家真正的媳婦是日本媳婦竹內多鶴。
小青年們都為張鐵這個漏洞百出的愛情故事感動得直嘆氣。要不是現在正是革命的大時代,他們認為張鐵可以把這故事寫出來,一舉成名。
這天一早,多鶴攙扶著張儉慢慢下樓,往僱來的汽車裡走的時候,所有鄰居都以“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目光祝願他們。“朱小環還跟著去火車站幹嗎?”“還不讓人家一家三口子在一塊兒待著!”“不過朱小環也真不容易……”
這樣一說,人們可憐起朱小環來。人家比翼雙飛東渡扶桑了,她會咋想?
然而朱小環還是老樣子。大孩張鐵成了她笑罵、嘮叨的唯一物件。每天張鐵上班,她都追到走廊上:“飯盒裡的肉湯別灑出來,盡油!過鐵道別跟人搶道!火車來了等會兒就等會兒……”她有時候追出來太急,一隻腳穿了布鞋,另一隻腳還穿的是木拖板。
張儉和多鶴走了一個多月,有天人們看見小環微腫的眼泡大大地腫起來,昨夜一定哭了很長時間。人們想問她,又不好意思,前幾年跟她家彆扭過,小環到現在也不原諒人們。他們好不容易抓住了無精打採的張鐵。
“你媽咋了?”
“啥咋了?”
“你們孃兒倆吵架了?”
“噢,你是說我這個媽呀?她沒咋,就大哭了一場唄。”
張鐵覺得他已經把他們最好奇的懸疑給解答了,他們還瞪著他就沒道理了。因此他皺皺眉,從中間走出去。
第三天穿了一身軍裝的二孩張鋼回來了。把張鋼也招回來,一定是張家出了大事。
這麼多年,人們也摸出了跟沒嘴茶壺張鋼談話的竅門。
一個大媽說:“喲,張鋼回來探他媽的病呀?”
“我媽沒病啊。”
“那你回來準是相物件!”
“我爸病了。”
“在日本檢查出來的?沒什麼大事吧?”
“是骨髓癌。”
張鋼沒事就坐在陽臺上拉胡琴,拉得鄰居們都聽懂了什麼。他們這天又問張鋼:“你馬上要去日本看你爸?”
“來不及了。”
第十六章
丫頭去日本前,回來看了看小環。她已經是中年婦女的模樣了。她的一家都要移居去日本,這使當時沒面子回來的丫頭覺得多少找回了點面子。張儉去世前囑咐過多鶴,丫頭在老家活得最不如意,能辦就把她一家先辦到日本。在辦公樓裡做清潔工的多鶴沒有錢為丫頭的全家辦經濟擔保,是久美幫了她的忙。
丫頭沒有帶丈夫和兩個孩子回來。小環明白她不願花三個人的旅費,也許根本湊不上這筆旅費。丫頭還像過去一樣周到懂事,開口先笑,挽著小環的胳膊出出進進,鄰居們都說像親孃倆。只有張鐵在丫頭來了之後脾氣大長。誰家有孩子哭他從門口經過也會說:“跟這些人做鄰居,算倒了八輩子黴了!”黑子迎他到樓梯上,也給他踹得直哼哼。
沒人知道張家為什麼自從丫頭回來每天都有爭吵。其實主要是張鐵吵,有時小環聽不下去,跟他惡聲惡氣做個對罵的搭檔。
“憑什麼給她(丫頭)寄表格,讓她填了去日本呀?她都給我媽(多鶴)做了什麼了?!她給咱家做了啥了?做的盡是丟臉的事……”張鐵說。
“那你個兔崽子都做什麼了?!”
“我至少沒給咱家丟臉,讓學校給開除!我媽戴白袖章掃廁所的時候,她在哪兒呢?”
“你是沒丟臉,那時你想丟丟不掉。當時要真能把那你張日本臉丟了,你肯定丟!你是丟不了啊,所以你才用把剃刀把那兩道日本眉毛、日本鬢角、日本胸毛給剃下來,丟廁所下水道里!對著鏡子,天天想的就是怎麼把你親媽給你的這張臉給丟掉。”小環滿面獰笑,揭露他最隱秘的痛處。她說著說著,突然想到自己那面小鏡子最近又給掛在了廁所的水管子上。這小夥子愛起自己來了,看著自己的濃厚頭髮、濃黑的雙眉,白皙的面板,越看越愛自己,越看越跟多鶴同一血緣。或者,他還是瞪著鏡子,咬牙切齒,恨自己這個日本人不全須全尾,恨自己舉手投足閃出了他中國父親的眼神,那善良、柔情的眼神。更恨的是他滿肚子的語言。絕大部分是中國母親小環的語言。要是還能給自己下毒手的話,他就會下刀把他那一肚子不怎麼高貴的中國鄉村語言給剔出去。
“你現在認你媽了?”小環說,“你早幹啥呢?你就差跟人一塊喊口號打倒日本間諜了!小兔崽子!你生下來的時候是我接的生,就生在山上,我那時候怎麼不一把捏死你!”
丫頭上來勸小環,說她自己不跟弟弟一般見識,讓母親也別動怒。
“你不跟誰一般見識?”張鐵換了個對手,矛頭轉向了姐姐,“你一個嫁出去的人,根本不該箅張家人!你倒去日本了,憑什麼呀?”
“那是你爸的意思!”小環說。
“我才不信!”
“不信你撞死去,死了你就能問你爸了。”小環說。
“噢,她過得不順心,我就順心了?在工廠裡一天干八小時,暗無天日!憑什麼就照顧她呀!”
小環哼哼地樂起來。
張鐵不吵了,看她樂什麼。
“我樂什麼?我樂你悔青了腸子。你以為你傷完你小姨的心,她不記得?你傷誰的心,都別指望他(她)忘了!”
“只要是親媽,就不會記著!”
“你啥意思?”小環問。她懼怕起來,怕接近那個回答。
“不是親媽,才會記仇。”
小環想,她得到這回答是自找。她在接近它時就該停止,或繞開。現在晚了,拿著心往刀尖上碰。
丫頭不斷說寬心話:大孩不是真那麼想的,是話攆著話說得收不住韁了。他說完,出了氣,心裡一定會後悔。小環只是無力地笑笑。
張鐵也給多鶴寫了信,他把信念給丫頭和小環聽。信裡說他曾多少次被人罵成“日本崽子”,曾多少次受不了這侮辱躲在被窩裡哭。也曾經多少次地為親媽的尊嚴、他自己的尊嚴出奇#書*網收集整理擊,為此受過多少次傷。然而,他受的這些委屈竟沒有得到一點回報!他的姐姐並沒有受過這麼深的心靈創傷,她的家人更沒有,而他們卻得到了回報。他才是張家最不幸的一個……
小環聽張鐵唸完信,不緊不慢地說:“你去打聽一下去日本的盤纏是多少。你媽在日本湊不齊這筆錢,我來湊。我砸鍋賣鐵也讓你走。”
小環兩腳在縫紉機踏板上日夜兼程,做了一年,攢了三百來塊錢。提升成排長的張鋼回來,一看小環就打破了沉默:“媽你臉色咋這麼黃?又瘦!眼睛都是血絲!咋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