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在人世間真的成了孤零零一個人了。黑魆魆的小屋子不能久待,她每個夜晚都走向街頭。踏不透的夜色,藏下了一切的夜色,肥恨不得將自己融在其中。風吹捲了她的衣裳,讓她露皮露肉;雨水一遍遍洗她,她凍得渾身打戰。沒爹沒孃的孩兒啊,我往哪裡走?夜色像破棉絮,浸泡了雨水重若千斤,厚厚地纏人一身,使她沒法邁步。昏沉沉的大地啊,鉛一樣沉的大地啊,像吃了長睡不醒藥一樣的大地啊!你滿口夢囈我聽也聽不清,你粗重的喘息弄得我滿心惶惑。我是一個沒爹沒孃的孩兒,我真想躺在地上再也不起來……
她跑得太累了,她躺在了黑影裡歇息——就像剛剛掘出的一塊地瓜,渾身粘滿了土末,紅撲撲溫吞吞……
一群鼴鼠在荒草間遊動,吱吱喲喲叫。它們尋找辨認那昔日的家門,儘可能從中嗅出昨日氣息。它們仍記得小村裡的酸酒,記得輪流用小嘴包裹壺嘴偷偷吸吮的情景;它們還記得用小腳丫踏過姑娘的辮梢。鼴鼠遊動著,不斷碰響了瓦礫石子。有石子掉進深深的地隙,發出鈍響。有一回傳來吱的一叫,一個小鼴鼠掉到裂縫裡去了。領頭的埋怨一句,接上嘮叨起來。它們中有的咕噥說:這又怕什麼,讓它自個兒爬吧,頂多兩天就從地底爬上來哩。鼴鼠又不是人,鼴鼠是摔不壞的。一股強烈的氣味使它們停下來,不發一聲。但轉瞬間,它們又唧唧喳喳起來,來到禿腦工程師的兒子跟前。“索索索,索索索!”它們一起仰臉吵叫——你這個呆呆的傻瓜,不到前邊的碾盤上去嗎?多清涼多光滑的大碾盤呀!那上面坐了肥……它們嚷著,見這個人無動於衷,就走開了。穿過一片片殘瓦碎石,繞過一道道地裂,它們又來到了荒草圍裹的碾盤跟前。看吧,上邊的肥像睡著了一樣伏著。輕輕地、一絲一絲地爬上去,嘿,碾盤上有了水。蘸一點嚐嚐,鹹鹹的,是淚。嗬呀呀,肥一個人在這兒偷偷哭泣——她有多少傷心事兒?一群鼴鼠議論著,商量著,一起推動碾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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