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食堂門口吃完飯,我一隻胳膊夾著飯盒,另一個肩膀扛著鋪蓋,回到我原來往的集體宿舍。呼地把鋪蓋摔在床板上。
“咦!那兩個人呢?”看著空出了兩個床板,我問盤腿坐在床上的周瑞成。
周瑞成有著一張尖尖的嘴,但面目還是很清秀的。他從他正拉著的二胡上抬起頭來:
“都結婚了,光棍漢就剩下你一個了。”
他露出一副討好的、又是降貴纖尊的笑容。這種笑只有嘴尖的人能做出來。我回敬了他一句:
“總比你強吧:我是沒有老婆,你卻是有老婆回不去!”
他不作聲了,低下頭仍拉他的《瀏陽河》。他拉二胡拉得相當好,琴聲幽幽地帶著很深的情感,但是他只拉《瀏陽河》,從不拉別的曲子。
他是監獄裡的“剩餘物資”,原來是農建師的供應科科長。那年,為了填滿監獄,從農建師師部和下面的各團場湊集來許多牛鬼蛇神。我們曾在一起關押過。後來,監獄撤銷了,所有的牛鬼蛇神都回了自己的單位,有的還官復原職,唯有他沒有被釋放,以不明不白的身分和我們幾個光棍農工住在這個連隊的單身宿舍,已經有好幾年了。
琴聲在四面土牆中迴旋盪漾。我鋪好床仰面躺下,看著周瑞成尖尖的嘴和尖尖的鬍鬚。天漸漸地暗了,蒼老的周瑞成越縮越小,最後成了一個黑影。只有瀏陽河水涓涓的清流,極力想從窗戶、從門縫洩出這間四壁蕭條的小屋,潺潺地淌到外面去。房子是寂寞的,空氣是寂寞的,連音樂也感到寂寞。我忽然領悟到他的琴聲。《瀏陽河》只是配上了詞才成為歌頌偉大領袖的歌曲,而那譜子,純粹是湖南的民歌調。那不太寬的音域和跳動較不的音程,平穩地表現出了憂鬱和哀思的抒情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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