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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深庭篇 第十二章 春日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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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謝昭瑛幾日不回家,謝氏夫婦也見怪不怪。但是,別人卻不見得會放他輕鬆。

我聽雲香說:“城裡戒嚴,說是出了叛國賊。大理寺在到處抓人,腰上有傷的,不管是男是女,統統都抓起來拷問。聽說打死了好多,全部拖到城外亂墳崗。”

一屋子藥草,我正在撥弄天平(自制的),旁邊的火上有湯藥在沸騰。我茫然地抬起頭來:“連大理寺都向著趙家了?”

“哦還有,皇后娘娘請咱家進宮去吃茶。”

“進宮吃茶?什麼茶?廣東茶還是英式午茶?”

雲香板著臉:“小姐,你弄了四個時辰的藥了,都開始胡言亂語了!”

我伸了伸腰,“認真的,幹嗎平白進宮吃茶?”

“皇后娘娘以前也常請大臣女眷進宮吃茶看戲。這次可請了好多家,說是要年輕人一起聚一聚。”

我撓了撓頭髮,“年輕人?包括你謝二爺?”

雲香點點頭。

知道謝昭瑛受傷的,除了我們幾個,剩下的,該是在他腰上捅了一個窟窿的那位了。皇后是想把所有嫌疑人騙進宮去一一驗身嗎?

或者說,中年無聊的皇后大媽打算組織一次東齊歷史上最盛大的相親會……

我帶著配好的藥去找宋子敬。

宋先生——或者大俠,正在給孩子們上課。稚嫩的童聲正齊聲朗誦著:“鳴鳴葛鵜,依水而居,娉婷佳人,君子期期。”

換湯不換藥。鳥兒輕輕唱,落在河洲上,誰家俏姑娘,青年好物件。

孩子們又念:“佞媚XX,殊以女子……”

我罵:“打倒封資修!”

宋三看到我,一副很緊張的樣子,像在搞地下黨活動:“四小姐來了?”

我也很神經質地問:“三小姐不在吧?”

“上午來過。不過她最近來得特別勤,昨天來了三次。”

“多加小心。對待掃蕩的政策,就是要穩、沉、嚴。”

“放心,先生有他的辦法。”

我把藥塞給他:“四碗水,熬成一碗。趁熱內服。”

宋三翻白眼:“這還用你說。”

他去熬藥,我去看謝昭瑛。

謝二公子斜躺在床上,正在不亦樂乎地嚼著一塊五香牛肉乾,床邊矮几上擺放著瓜子花生果脯麥牙糖和一大堆新巧的點心。這顯然是謝昭珂送來慰問宋子敬的,卻全部進了謝昭瑛的肚子裡。

我一屁股在床邊坐下,抓過謝昭瑛的手摸他的脈。很穩。然後掀起他的眼皮,再捏著他的下巴扳開他的嘴巴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牙口不錯。”

謝昭瑛唾道:“說什麼呢?”

我說:“你知道趙皇后邀請我們進宮赴鴻門宴了嗎?”

謝昭瑛說:“雖然我不明白什麼是鴻門宴,不過宮裡的孜然牛柳和八珍芙蓉魚的味道挺不錯的。”

我冷笑:“說到飲食,你知道有一種迫害方式就是把敵人殺死了烹飪加工製成一道菜嗎?”

謝昭瑛把吃了一半的牛肉吐出來,“還是再說一次那艘滿載著遊客初次航行就撞冰山的船吧。”

我拍了他一掌:“嚴肅點!你知道現在是怎麼一個情況嗎?”

謝昭瑛奚笑:“將來兵擋,水來土掩。”

“你真要進宮去?”

“能不去嗎?”

我爬起來往外走。

謝昭瑛拉住我:“你要去哪裡?”

“趕在謝家被抄家前逃出去。”

“冷靜點!冷靜點!這不是什麼大問題。”謝昭瑛把我拉了回來,“他們又沒有證據。”

我指著他有傷的腰:“他們找證據還不容易,脫光了站一排不就一目瞭然了?”

謝昭瑛敲我腦袋:“你這裡面都裝著什麼東西?他們就是想把事情在暗處解決,不然何必假心假意地請我們進宮去。”

我斜睨他:“你那天是去見那個你一直很想見的人了吧?我不是指翡華姐。”

這是我第一次過問謝昭瑛的私事。他倒不介意,坦然道:“是。”

“見到了嗎?”

“還是沒有。”

“你真沒用。”我往外走去。

謝昭瑛在後面喊我:“你去哪裡?”

我說:“去策劃逃跑路線。”

其實我知道政治傾軋下要做一枚完卵簡直比穿越還難。也許我可以出家。我無不絕望地想。九世尼姑,九九歸一,多吉利的數字,也許這世我圓寂後就可以直接昇天成仙。

我的修正主義思想其實挺嚴重的。

“四小姐。”宋子敬喊住我。

我站住:“先生下課了?”

他走過來,問我:“你知道了明天要進宮的事了吧?”

我愁眉苦臉:“今天過來就是同二哥商量這事呢。他卻滿不在乎。”

“他的傷不重,只是毒……”

我問:“你打聽到張秋陽的弟子的訊息了嗎?”

宋子敬搖頭。

我垂頭喪氣:“二哥平日看著挺不正經,可是一旦認定的事,絕對要堅持做到底。我呀,我只有捨命陪君子了。”

宋子敬笑,靠近來輕聲安慰我:“別擔心……”他忽然住口,往一處望去。

滿院翠色中,一身水紅月籠紗裙的謝昭珂亭亭玉立,皓白手臂挽著一個小竹籃,絕色面容一片冰霜,冷冷看著靠得很近的我和宋子敬。

我識趣地後退一步,“我……先告辭了。”

說完,在謝昭珂針尖般的目光中狼狽退場。

第二日天才矇矇亮,我就被人云香從被子裡挖了出來,梳洗打扮。

我對雲香說:“就穿那件素色的,看著清爽。”

“說什麼呢?進宮穿素色那是失禮。”謝昭珂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嚇出我一身冷汗。

“三姐?”

謝昭珂的笑容秀麗明媚,比太陽還刺眼。她的丫鬟寶瓶跟了進來,手裡還捧著一套衣裙。謝昭珂將它抖開來,我眼睛一亮。

藕荷色的面料上用銀線精心繡繪著蔓藤,絲絲纏繞,天青色的絲線勾勒出青藤的嫩芽,圓潤光潔的珍珠和鑽石點綴其間,璀璨生輝。整條裙子如裁雲細水,流光溫玉,雅而不素,貴而不豔,宛如天成。

雲香已先我讚歎出來:“好漂亮的裙子。”

謝昭珂友愛地對我笑道:“這可是咱們的外祖母東皖王妃送我的十六歲禮。姐姐我一直捨不得穿,如今拿來送給妹妹,希望妹妹穿著,給皇后娘娘一個好印象,也給咱們謝家爭光。”

爭光?我自打十四歲的時候在百米賽跑時為班級爭過光後,就再也沒有為誰爭過光。

我推辭:“三姐,我這模樣身材,穿著衣服太糟蹋了。”

謝昭珂捂著嘴:“那怎麼會呢?妹妹是越長越有姨娘的模樣了,過幾年,絕對是個不輸我的大­美‌人‌​兒。”

雲香單純,也興奮地催促:“小姐快穿上吧。多漂亮啊!”

謝昭珂的目光又要開始殺人了,我還能拒絕嗎?

於是我不但穿上了那件義大利名家手工製作級別的禮服,還由謝昭珂小姐親自精心地給我化上了時下最流行的什麼秋紅妝,然後插滿了一頭金銀珠寶。

雲香捧著鏡子站在我面前,激動地結巴:“小……小姐……好好好……好漂亮!!”

我說是,多虧三姐化腐朽為神奇。

謝昭珂高深的笑容裡有著滿意和嫉妒。我看了看她,突然覺得她其實活得很累,又很可憐。忙忙碌碌為了一點小小的,其實目前看來根本沒有希望的幸福。真的很可憐。

走到正堂集合,其他家人都在。

謝昭瑛正恭順地聽謝夫人訓話,抬頭看到我,一愣。

我狠瞪他。

他卻咧嘴笑了:“好漂亮!”

我臉一紅。

他又湊過來:“感覺怎麼樣?”

我說實話:“頭髮好重啊!”

謝昭瑛大笑。

車行大概半個多時辰就進了宮。我們全體下來,換乘宮內的轎子,然後又山路十八彎地走了好久,才終於到達皇后宴客的地方。

我四下張望。青石板鋪地,高大粗壯的硃紅柱子聳立階上,高簷鬥角,雕樑畫棟,鳥語花香,仙樂飄渺,最主要的是,還有相貌英俊身材挺拔的侍衛哥哥們站在一旁。

我滿心歡喜:這裡真是天堂。

謝昭珂拉著走神的我同眾人一起朝著一個貴婦跪了下去。那貴婦聲音和藹地請大家起來。

我這才看清趙皇后。

口碑這麼不好的皇后,卻有一張圓圓的老好人臉,笑起來還有一個酒窩,居然有點像我娘單位裡的一個阿姨。趙皇后年輕時必然也是個絕色­美‌人‌​,只是如今年華老去,又兼有點發體,很難看到什麼昔日的影子,只留一雙眼睛依舊清澈,目光犀利。

皇后身邊站著身著淺綠女官服、釵佩玲瓏的美貌女子,是秦翡華。幾月不見,她似乎瘦了些,不知多少個夜晚對著白​海­‌­棠‎泣血,這份憔悴讓她更是美得宛如嫡仙。

她的情哥哥謝昭瑛就站在下方,她卻看著前方,視若無睹。我再看謝昭瑛,他也恭順地低著頭,神色如常。兩人真怪。

趙皇后說:“各家也有好些日子沒有聚在一起了。今日天氣好,廚子又學了幾道江南菜,我便把各位老兄弟老姐妹請過來,聊聊家常說說話,也讓這些孩子彼此認識一下。”

我笑,莫非真是相親大會。

謝昭瑛就坐我旁邊,靜靜吃茶。我悄聲問:“還好嗎?”

他假裝沒有聽到。

我不大放心:“傷口才開始結疤,別喝酒。”

趙皇后的聲音忽然又冒了起來:“什麼?謝家四姑娘也來了?在哪裡?”

我一驚,謝昭瑛在我背後推了一把,我踉蹌幾步就已經站到了場子中間。

所有人都盯住我,我傻愣愣地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之前教我的那些宮廷禮節早忘得個精光。謝昭珂在旁邊使勁衝我使眼色,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我才大悟,跪下來給皇后行禮。

趙皇后是個外交家,睜著眼睛說瞎話:“謝夫人可真有福氣,兩個姑娘都那麼漂亮。這四姑娘簡直是個玉人兒,嬌柔嫻雅,出塵脫俗啊。”

謝夫人的老臉都紅了,恐慌到:“小女不敏,擔不起娘娘的誇獎。”

趙皇后的目光一轉,道:“你家的昭瑛呢?我都好多年沒見著他了。”

謝昭瑛放下茶杯,優雅從容地走了上來,向皇后行禮請安。動作自然,如行雲流水,絲毫看不出才受了重傷。

趙皇后盯住他笑:“幾年不見,這般高大俊朗了,真不知道惹得多少姑娘掉眼淚。我還記得你小時候,頑皮得不得了,總是作弄宮女,弄些蛤蟆青蟲什麼的去嚇唬她們。”

謝昭瑛苦笑:“慚愧慚愧。讓娘娘見笑了。”

趙皇后又道:“我還記得,你同阿暄長得可像了。一次阿暄闖禍燒了夫子的書,還是你來替他頂的罪。那次可讓先帝罰抄了好幾天的書呢!”

阿暄是誰?

謝昭瑛一臉愧色:“小時候不懂事,給娘娘添了許多麻煩。”

趙皇后一副擔憂的長輩模樣:“後來阿暄去了西遙城,山高路遠,那裡偏僻又寒冷,真是委屈他。他好多年不曾回來,也不知道過得怎麼樣了。”

謝昭瑛竟然也一臉木訥的表情,說:“小民也挺掛念燕王的。不過自他成親後,我們倆就斷了聯絡。唉,想必也是殿下覺得小民空長年歲,無所事事,不樂與小民來往了。”

“是嗎?”趙皇后盯著謝昭瑛,不冷不熱地說,“阿暄這孩子的確聰明伶俐,他母親去世早,皇上最是疼愛這個小弟弟。以前雖然頑皮了些,可他現在多出息,帶兵打仗,守衛北疆。先帝在天有靈,不知該多欣慰。”

謝昭瑛也附和著沒心沒肺地笑。於是大家都跟著笑,像是在看一場情景喜劇。

然後,大家喝茶吃點心看歌舞。除了上來倒酒的小宮女衝著謝昭瑛羞赧一笑,其他的都很無聊。我吃飽了就乾坐著,十分懷念我那間散發著藥香的小屋子。

忽然看到那日街上遇到的小白臉二皇子輕袍緩帶地走了過來,給皇后行禮。

我問謝昭瑛:“那是老二?”

謝昭瑛點頭:“二皇子蕭櫟。你看到坐皇后左邊那個娘娘了嗎?就是他親孃李賢妃。”

李賢妃容貌端莊,氣質溫和,看上去十分柔順老實。

不知蕭櫟和皇后說了什麼,皇后連連點頭微笑,然後高聲道:“各位。趁著天色好,不如讓年輕人們賽一場馬球吧。”

我張開嘴巴,把臉轉向謝昭瑛。

他沒看我:“閉上嘴巴轉過頭去。”

我說:“你可以裝肚子痛!”

“哦?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我想:“或者突然天狗吃月。”

謝昭瑛一頭黑線:“謝謝。”

我急了:“你經不起這麼折騰的。”

“我不能退場!”

“命都不要了?”我緊握拳。

謝昭瑛笑:“不是還有你嗎?”

到了球場邊,韓王孫拎著一根球棍跑了過來,招呼:“阿瑛,我們一隊。”

鬱正勳牽著一匹毛色黑亮的高頭大馬走了過來,一貫地寡言少語,只衝我們點了點頭。

謝昭瑛一看到那匹馬,立刻笑了:“玄麒?”

馬兒認得他,親暱地湊過去蹭了蹭。我也還是第一次見到比我的人還高的馬,連聲讚美。

謝昭瑛憐愛地撫摸著它的毛:“正勳,你將它照顧得很好。”

鬱正勳說:“我今天心血來潮騎他進宮,沒想到剛好可讓你騎著它打這場球。”

那一頭,已經換好衣服的蕭櫟騎在一匹皮毛髮亮的栗色馬上,正彎著腰,一臉殷切地同謝昭珂在說著什麼。謝昭珂聽後微笑點頭,然後解下了發上的綢帶,為他系在腰結上。

謝昭瑛也換了一身紫紅色短裝,裁減利落的衣服襯得他身體更加修長挺拔。

我擔憂,勸他:“不用那麼拼命,讓他們贏就是。”

謝昭瑛伸出手來,捏了捏我的臉:“對你哥哥這麼沒信心?”

我叫疼:“我是擔心你毒發,又要把你紮成刺蝟!”

謝昭瑛笑,把我的臉揉得生痛。

鑼鼓聲響,旌旗飄揚。

謝昭瑛鬆開我,翻身上馬。他在馬背上輕微一晃,我的指甲一下掐進了肉裡。

他緩了一口氣,笑得意氣風發:“妹子,把你的綢帶給哥哥繫上。”

我解下一根青色髮帶,學著謝昭珂的樣子,小心翼翼地給他系在腰間。

謝昭瑛一笑:“第一球是為你進的!”

說罷,揚起鞭子,策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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