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山海絕顛,文斌執扇微笑,說道:“不遲不緩,剛好,剛好!”
“真是掉以輕心不得。”江楓搖頭苦笑道,“看來即便是在文府你也不打算讓我偷得幾日清閒啊!”
“你需要清閒嗎?”文斌問道,神情耐人詢問。
江楓就地拔了根青草叼在嘴裡,答道:“需要,但不是現在。”
他輕咬著草莖,任苦澀的汁液沾在舌頭上,任其在口腔中回味,那不是什麼好滋味,也沒有什麼苦盡甘來。
“真的無妨嗎?我現在這樣。”
文斌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急了?”
“那是第三件大禮嗎?”江楓反問道。
文斌模稜兩可地答道:“是,也不是。”
江楓神情一鬆,平靜道:“那我不急了。”
“隨我來吧!”文斌說著,率先走下第七山海之巔,“真仙血石由龍行鏢局押運,當然,他們對此一無所知,按照行鏢路程,他們至少需要一個月才能抵達紫微帝城,而你是經由空間傳送靈陣直接抵達紫微帝城的,所有無需著急。這一切都是靖宇子刻意為之,否則他不會暗中親自護送,直到現在,他仍未放棄引噬皋現身。”
“想不到你也會說些與人寬心的話。”江楓打趣道,忽然臉色一正,問道,“先不說這些,為什麼是邱秋?”
“你猜不到?”文斌挑釁道,回以顏色。
江楓皺眉道:“我若能明白,不會問你。”
文斌無言低吟一陣,最終開口問道:“江楓,你聽說過先天異脈嗎?”
“曾在醫術古籍上看過,先天異脈只是病症統稱,其下分支眾多,凡人身之奇經八脈及十二正經異位、缺增、破損、病變,均屬於先天異脈之症。”
江楓恍然道:“難道邱秋是……”
“不錯!”文斌點點頭,道:“邱秋所患之症正是先天異脈中的‘陰陽逆脈’!”
江楓目露茫然,他對此類奇症本就只有耳聞,所知極其有限,此時乍聞真相,卻仍是不得其妙。
文斌見此隨即解釋道:“人身之陰陽二脈,雖在奇經八脈之中,但不在十二正經之列,凡人若得調息陰陽二脈之法,縱不可保無病無災,卻仍可享長生之壽。修士修行,在打通周身經脈時必先打通奇經八脈,故而也需修煉陰陽二脈。”
江楓頷首輕嗯,十二經脈,亦稱“正經”,而“奇經”之“奇”者,又通“異”也,不在其列,是以相對並存,而陰陽二脈與修煉息息相關,更是重中之重。
文斌繼續說道:“邱秋生於陰年陰月陰日,至陰之極,純陽生髮,若是生為男子,必然早夭,但她卻是個女孩,正是暗合天數,得天獨厚。若能在陰極陽生之刻順利降世,得一縷天地純陰之氣灌入陰脈,再得一縷天地純陽之氣灌入陽脈,那麼,她會怎樣?”
文斌問向江楓,江楓眉頭深鎖,沉聲道:“陰陽相和,先天太和道體!”
“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先天太和道體啊!可惜……”文斌嘆息道,“造化弄人,邱秋先天受劫,錯了時辰,致使陰氣灌入陽脈,陽氣灌入陰脈,陰陽逆衝,若非老府主出手,她甚至連七日也熬不過去,更何論苟活至今。”
文斌口中的老府主自然便是她的父親,江楓震撼無言,難怪他無法探視出邱秋體內的病症,原來還有這等隱秘。先天太和道體,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初世淨業之身雖然令其人生來天資卓絕,舉世無雙,但那是因為這個人從未沾染過輪迴業力,之後人生漫漫,幾乎可以說是處處遭劫、步步該災,便如江楓,甚至難享天壽。
但體質為先天太和道體的修士卻不同,他們體內先天陰陽相和,與大道相親,一旦步入修途修途便是一日千里,若單輪修煉速度,甚至可以穩壓初世淨業之身一頭,且他們沒有初世淨業之身那般的劫難憂患,只要不死,30歲前必入返虛之境。
可惜,陰陽逆脈,僥倖不死已是萬幸,終生無法修煉,體質羸弱更是經受不起後天任何病痛,難怪之前在凌雪閣時姜凌恆會告誡江楓邱秋不能久留受寒。
陰陽逆脈,每逢月圓之夜必受寒氣襲體之苦,煎熬難忍,如將人從冰刃山峰上滾下來,若再受寒氣入體,痛苦之甚,猶若萬刀凌遲。
若說之前他還認為邱秋體質偏弱於常人是身為婢女的情理之中,那麼江楓現在就只能讚歎文府能將她的身體調養到如此地步。
江楓搖頭連嘆,果真是世事無常,造化弄人,想不到邱秋那個小丫頭小小年紀竟與他同病相憐,承受了這般苦難。
忽然,他又疑惑道:“等等,你還是沒回答我為什麼讓邱秋來與我相識結緣?”
“你將之視之為緣?”文斌停下腳步看向江楓。
江楓交叉著雙臂,說道:“此話旁人說來或許顯得虛偽矯情,但站在我的立場,邱秋的經歷便猶如感同身受,你說我是心生共鳴也好,是同情心作祟也罷,邱秋那個小丫頭便如我的小師妹一般,我見了由衷的親近,自然也希望她好。”
“天真!”文斌低聲叱道。
江楓方展開的眉頭再次皺起,板著臉說道:“我還未問你,難道以你文府的曠世底蘊,以你文大小姐的神詭手段,竟連個陰陽逆脈也無法解決嗎?就算如此,即便如此,為何還讓她這個凡人待在文府、待在楚地,以文府之能,難道還不足以庇護一個凡人平靜安穩地渡過一生嗎?為什麼還讓她做個卑賤侍女,每日疲憊辛勞?”
連番喝問,文斌盯著江楓的臉沉默不語,似乎並不打算作答,半晌後才沉著臉說道:“一個問題之後又是一個問題,江楓,你的腦子難道就只會用來提問嗎?”
江楓一怔,卻見文斌眼神冷漠,聲音平靜又道:“若你的腦子只會產生疑問,你的嘴只會用來提問,回去,第七山海頂峰處備有紙墨,將你心中所有的為什麼全部寫下,我為你一一解答後……文府恭送不留!”
江楓愕然,少時終於明悟文斌的厭惡所在,無聲中低頭默思,右手拇指輕輕摩挲著食指和中指,許久霍然抬頭驚訝道:“你認為我可以助你們解決邱秋的陰陽逆脈……我的舍利骨!”
文斌眼中的冷漠終於少了幾分,卻仍然嚴厲道:“人貴于思!活人與死人的區別是什麼?不是什麼虛無縹緲的生命靈源的有無,而是思考!人一旦停下了思考,就不過是屍體一具!”
江楓懾於文斌此時凌人氣勢,木然點頭稱是,卻被她以摺扇指著額頭喝道:“我不管你曾經在雲霄殿學到了什麼,今日你要學的第一課就是——以思考代替發問!我予你教誨,不是教你用疑問來回答疑問的!”
“明白!”江楓欣然答道,臉上不見怒色厭惡,反而是虔心受教的歡喜。
他明白文斌之怒,是怒其不思而問,並無他意,故而他只是虛心受教,毫無怨言。即使文斌有言在先平輩相交,但既有半師之誼在,他在文斌面前就仍是一個學生。
文斌這才稍顯滿意,說道:“若真有疑難之處,我自會為你點撥。”
江楓含笑頷首,靜待文斌下文。
“欲治療陰陽逆脈,需以靈藥異寶輔助,再以大修為抽出邱秋陽脈中的純陰之氣和陰脈中的純陽之氣,再在邱秋雙脈虛空的情況下分別將陰陽二氣重新注入雙脈之中,如此,不僅可以徹底治癒邱秋之疾,更能重還其先天太和道體!”
文斌話畢,江楓看著她說道:“但是邱秋體質太弱,年歲太小,且從未修煉過,以外力將她的身體調理到這種程度已是極限,你沒有把握在治療過程中護她周全,因為邱秋甚至承受不住那本應是護持她生命安全的外在修為。”
文斌頷首道:“欲抽出陰陽兩脈中逆衝的陰陽二氣,必須以極強、極精確的修為之力將陰陽雙脈震碎再重塑,如此不能,但在此前提下想要不傷到邱秋,護持她的外在修為至少也需要界空境巔峰,可事實卻是……神海境的修為就會令她爆體而亡。”
江楓也神色凝重道:“我的舍利金光確實有護體之能,但我可以如實告訴你,聖骨舍利來歷神秘,威能莫測,玄塵子祖師和我師父都未能一探究竟,我與之融合至今也難以盡知其玄,以我如今的修為極限,所能御使的舍利金光根本不足以護持邱秋完成陰陽逆脈的治療。”
文斌自有詭秘莫測之能,初見時便已知曉江楓身懷聖骨舍利和命海人仙封印的事實,江楓心知肚明,自然無需在她面前有所隱瞞,以文斌的心智和文府的恐怖,如若真的對他心懷歹意,完全不會顧忌雲霄殿,又何必有這諸多彎彎繞繞?
“意料之中!”
文斌執扇輕搖,閒庭信步一般,胸有成竹。
江楓無聲跟上,躊躇數息,最終還是忍不住道:“她才十歲……”
“那又如何?”文斌頭也不回道。
江楓帶著叱責的語氣道:“至少……”但話未說完,就被文斌出言打斷。
“你這人當真奇怪,竟為了一個初識不過半日的小丫頭向我問責,我該說你是真性情呢?還是聖母心呢?”
無視文斌的揶揄,江楓沒打算用什麼耐心,更不理會她的插科打諢,生硬道:“你說我性格迂腐便說了,但至少給我一個理由!”
“理由?”文斌沉默數息,說道,“你來時經北寒路進入文府,沿途應該注意到文府西去三十里外,近紫微帝城邊緣處有一座莊園,地理偏僻,方圓人煙稀罕。”
江楓輕嗯肯定,問道:“那是何處?”
“不算暗中勢力,文府明面上豢養的族將府兵成千上萬,那些在長久歲月的戰鬥中傷殘無用的老兵、族人,在判斷其失去價值,無法再戰鬥後,就會被遣去那座別院中,任其自生自滅,殘缺待死。”
江楓猛地瞪大雙眼,文斌卻面無表情繼續道:“文府有一支直屬於我的勢力,被稱之為‘影衛’,影衛十二殺門,邱秋的父親正是‘辛門’的首領。他曾隱藏修士身份在慶國與一個凡人女子墜入愛河,那人就是邱秋的母親。當時他已卸任首領之位多年,卻仍被仇家識破了偽裝,而邱秋的母親卻恰恰在此時懷上了她。
“邱秋的父親為保妻兒的性命安全,決定暗中護送她來文府養胎,為了保證行動的絕對隱秘,他除了老府主甚至沒有提前知會文府任何一人,可是行動還是敗露了,他們在半路上遭遇襲殺,邱秋的母親難產,在一片血泊裡艱難誕下邱秋,隨即撒手人寰,也因此導致邱秋陰陽逆脈,命在旦夕。
“敢與文府公然為敵的勢力是何等存在,邱秋的父親攜幼女奮力殺出敵圍,一路飆行,狂奔回文府,身中數劍,半張臉均被烈火焚燬,後背更因劇毒腐蝕而大面積潰爛,重傷難治,懇求先父出手救治邱秋後便倒地一命嗚呼,與妻子共做了亡命鴛鴦。”
江楓聽之動容,話說不過隻字片語,但完全可以想象當時的情況是何等的慘烈與絕望。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江楓欲言又止,微怒道,“那小丫頭身世如此可憐,先天太和道體被廢,以一介凡人之身立身文府之中,明裡暗裡得受盡多少冷嘲熱諷和白眼委屈,她才十歲,你怎能忍心……”
江楓不忍再說下去,許是憶起自己童年的悽苦遭遇,越發對邱秋的經歷感同身受。文斌治府之嚴毋庸置疑,但偌大文府,她總不可能事事親為訓誡,袁衝叔侄二人便是最好的例證。
“怎能忍心還如此冷落邱秋,命她只做個伶仃侍女?”文斌搶言道,“江楓,你的想法有的時候真的很幼稚,我且問你,雲霄殿能否無條件讓一群無用廢人在宗門內任取任用?”
江楓一時語塞,壓著喉嚨低沉道:“不能!”
“呵!”文斌冷笑道,“以你江大公子葉鴻飛義子、掌教真傳、雲霄第二子的身份,當年遭劫被廢后都同樣的被宗門一視同仁,我文府為何不能?邱秋那丫頭身世雖然悽苦,但你的身世似乎也好不到哪兒去吧,結果又如何?”
江楓被文斌說得啞口無言,他的確沒有立場來對文斌的行為做任何要求,甚至連以己身作為佐證也不行。
“欲立身文府之中,必先有其存在的意義及價值,文府無需無用之人,更不許無能之人生活在文府內!”
文斌又說道:“文府與雲霄殿經歲月而長盛不衰,在宗族傳承的態度上幾乎別無二致,邱秋不過是文府漫長光陰中一朵濺出水面的浪花,有什麼資格令我這個一府之主偏待於她,她除了先天太和道體,又有什麼特殊的所在能令文府為她獨開方便門楣?”
“仁善是好事,但過度的仁善便是虛偽!”文斌沉聲道,“若你我易位相處,今日依你之言善待邱秋,那麼那些苟延殘喘在文府別院中自生自滅的殘卒老兵又當如何?你面對他們又當如何自處?!”
連番數問,江楓苦笑無言,許久,才緩緩問道:“若邱秋不是尚有可能恢復先天太和道體,你是不是也要將她驅至文府別院中任其自生自滅?”
文斌長吸一口氣,微挺胸膛,冰冷著聲音說道:“然也!”
“呵!”江楓低笑著,不知是在自嘲,亦或是在嘲弄著其他的什麼,低喃道,“你一定要將自己說的如此無情嗎?”
“什麼是無情?什麼是有情?終不過是愚人自愚,庸人自擾!”
文斌說罷,頭也不回地向第七山海下走去。
“走吧!”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