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人持刀剃度,有人持刀伐薪,有人持刀解牛,有人持刀從軍,人心一念善惡兩端,刀何辜?鍛刀人何辜?”
“你非鍛刀人,而是獻刀者!”
“刀既在她手,舉起或放下罪在我焉?”
“今日放下,還有後來。”
“怎樣的後來?”仇猰緩緩轉過臉來,眼神已惡,眼底鋪滿血紅,“日昃忘食枕戈待旦,等著她引兵來犯嗎?”他霍然起身,後背微微隆起,雙肩聳立,手臂低垂,眥目齜唇,嗷嗷如獸。
惲鄣爆喝:“大膽仇猰,你反了嗎?”
言如雷,群臣退避,禁衛躍入。
樂偃目光凜凜,負手跨步擋在仇猰身前,君威儼儼:“這殿上易主了?”
禁衛皆手按刀柄未得亮刃,聞言不退,竟齊刷刷單膝跪地。
樂偃怒氣勃然:“你們確實反了?”
禁衛番頭放膽一言:“將軍說過,君為重臣為輕,若有一日君要臣死,他便死,我等奉的是君令,而非軍令。君上,請離開將軍身前!”
“好!”樂偃怒且喜,心頭百味雜陳,回身指著仇猰又是一聲,“好!”
好你個將軍,好你個臣子,好你個忠肝逆膽!
樂偃一把將仇猰揪到跟前,咬牙切齒:“臭小子你混夠了沒?不止是恂兒拿你當兄弟,孤也早當你是兄弟了,親兄弟!你到底怎麼了?為什麼要這樣?何至於此?”
仇猰好像具無魂無心的傀儡人偶,四肢散架了一般隨著樂偃的搖晃胡亂擺盪,腦袋也耷拉在一側肩頭,只是笑,形容失常。
“你不會是我的兄弟。”他已連謙稱都不用了,“你不會願意的。誰都不會願意!我哥就不願意,可他沒辦法。我也沒辦法。有那樣的孃親,我們沒辦法,沒得選。人這輩子,爹孃沒得選!”
樂偃愣了。
不可置信地看見淚水劃過仇猰眼角滴滴沒進發隙。
他突然意識到,這是自己第一次見到仇猰哭。相識數載,即便傷重垂危,哪怕戰友慘死,這人都不曾在人前顯露哀慼。仇猰自己說過,八歲以後再沒哭過。不會了,忘了!
眼前人彷彿邪靈附體換了心腸,雙目失焦滿面愴痛,絕了念一般默默垂淚,倔強又軟弱,十分矛盾。
樂偃感到惶惑:“小猰,你怎麼了呀?”
“我不知道!”仇猰攥住他手用力扯開,一步兩步,跌撞著後退,喃喃地說,“我不知道。它自己掉下來的,我都不曉得這算不算哭。我早就忘了哭是什麼感覺了!”
樂偃小心地跨前一步,眉目也哀:“捨不得,對不對?再恨再怨,再後怕,縱使她已刀劍相向,但有一瞬也寧願是你先於她死了,譬如償還。命從何來,便統統還她,都還她!”
仇猰站下了,低頭反覆翻看自己的手,僵硬地搖了下頭:“她沒有!”
猛抬頭,目露妒火:“她和她不一樣!她利用你控制你,但從沒有一刻要另擇傀儡取代你。你始終是她的兒子,是名正言順的王。她不殺你,你不殺她,你們很公平。你沒錯,你沒錯!”
“小猰……”
“她不要我!”仇猰驟起一聲咆哮,“一次,兩次,許多次,嫌我小嫌我窮,直到我長大了我是將軍,她依然不要我!她希望我死在戰場上,甚至已經預備好過繼大哥的兒子與我做嗣子承襲爵位,所以她連獬兒都不放過。那我為什麼不能殺她?為什麼她明明舉起了刀,我依舊沒法殺了她?我斬不下去,不敢斬!我怕被人彈劾弒母大逆,我怕失去權力以後他就走了。他走了,他走了,走了……”
他言語無序意識混沌,渙散的眸光在人群中胡亂搜尋,往前不是後退無路,步履踉蹌,最終跌坐在御階上,窒息般發出夯夯的呼吸聲。
樂偃不顧汝忱勸阻衝上前去抱住搖搖欲墜的仇猰,拼命喚他。
起初他彷彿聽見了,雙眼撥過來渾噩地將樂偃望著,卻似乎看不清認不得。垂眸復思量,慢吞吞在袖袋裡摸索一番,捉樂偃的手掌撫平了,將袋中取出的物什交在他手。
“這是!”是弓弦,閃著粼粼的銀光,乃妖族的技法,天蠶絲纏魔獸的筋,據稱可張弓射日。
全凥卽國只有一人得過這種弦,王后卉恂。
樂偃知道這弦給了仇猰,也清楚贈與的意義。
“小猰!”卉恂持弓奔進殿堂,見弓弦百感交集。
回憶潺潺,流水光年——
“放手啊小猰!”
“我不!”
“弦很利,你手指會廢的。”
“只要它不斷,廢一隻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死撐下去沒有意義!我們倆上不去,最終你還是會力竭的。放開我,你或許能再往上攀一攀,多活一個是一個,有什麼不划算的?”
“那我也等!君上會來的,一定會來的!若來不及,我便陪恂哥黃泉走一場,下輩子還做兄弟。”
“傻小子!你不找你的心上人了?你甘心嗎?”
“不甘心!你死了,君上也不甘心的!哎喲你很囉嗦,說話費力氣,我省省,你別搭理我!”
——卉恂蹲在仇猰跟前,弓擱在腳邊,伸手輕柔地撫他腮頰上的傷痕。
“傻小子啊!”卉恂還將弓弦放回他手裡,笑,也哭了,“既然求我,那說完了再睡啊!”
仇猰眉間微微起皺,夢魘裡依舊不安不寧。
三十一、
日在中天,適才的紛擾喧鬧統統偃旗息鼓,便彷彿一場驟來驟去的蜃夢,生成了惑人的假象。
樂偃沒讓散朝。
他也沒宣佈懲罰或者追究,滿朝文武都只跪著,殿中一派肅靜。
君王高坐在上,垂瞼扶額,似沉湎於不可解的心事。他看上去絲毫不強大威嚴,但又非懦弱可欺的。僅僅是厭倦了,爾虞我詐你死我活,活下來又如何?倏生退意,罷,罷,罷!
便終於開了口,紆尊求全:“卸職留爵,只做個閒散的虔翊伯,這是孤的底線!”
其恨其哀,宛然昨日少年,令老相國剎那有些恍惚。他曾為心上人這般求過,也曾為明明成仇的母后這般求過。形容疊加,往事歷歷,驀覺時光實在荒誕,人世間的新事幾乎舊聞,不過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過往,荏苒不復的只是個人的年華,而非經驗和教訓。
祝燮當即領聲一呼:“老臣附議!”
部分官員跟著附和。
樂偃望向祝燮,不禁微微笑了下:“相國用心良苦!”
祝燮慚愧:“君上何出此言?”
“匿名投書,你既不知筆者何人,何必代他進言?你既代他,便是先於他,當然是要保他,又怎說不知?這字跡遮遮掩掩,可孤仔細認一認,總有幾人是逃不脫嫌疑了。相國本不欲趟這渾水,到底還是惜材的。可嘆你一生為官中正不偏不倚,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