矜墨誠實地搖搖頭,委屈巴巴:“擔心死我了,唉喲,萬幸將軍沒事!”
聞她言,妃媂雙瞳一亮,笑容很是玩味。
“你盼著將軍身子骨硬硬朗朗的呀?”
矜墨一邊搓洗擦臉巾一邊理所當然道:“那可不?不盼著好,還能往壞裡惡毒唸咒不成?”
“可將軍糊弄人。”
矜墨頭也不抬:“糊弄就糊弄唄!咱又不少塊肉。將軍人沒事便是最要緊的。”
“你不生氣?”
矜墨笑:“氣啥?該氣的是宮裡頭那位。哦喲,”她驀地想到,“你說忱公公能信麼?他可不笨!”
妃媂抿嘴笑:“對,就你笨!”
矜墨鼓起腮幫子低下頭去不理她。
妃媂過來幫她端盆拿出去倒,她兀自掛好了擦臉巾,扭頭去將仇猰方才睡亂的小榻收拾整齊,仍是不同妃媂搭半句話。
妃媂好笑,先到外頭將汙水潑了,回來擱好了盆,蹭到正在推窗的矜墨身畔,扯一扯她袖口,喊她:“矜墨!”
矜墨想了想,還是不理她。
“墨墨!”
矜墨娥眉輕蹙,很是不習慣。
“好墨墨,你不笨,我笨!”
矜墨眼底笑意藏不住,忙扭過臉去,努力不笑出來。
妃媂順著袖子牽住她手,輕輕甩兩下:“矜墨,你真好!心眼兒好,哪兒都好!”
矜墨沒轉過臉來,不過耳朵可紅可紅了,直紅到脖子下。
二十四、
相國祝燮今日是真不想列席朝會,他想致仕,想離京,想幹脆出家得了。並非他領悟禪機一夕看破,而是這屆百官實在太不好帶了。
特孃的不好帶!
——嘴裡頭嘀嘀咕咕罵罵咧咧,相國大人仍是來了。
他不敢不來。前一天王派人到府傳話了,就算他即刻倒地就死也得給孤把棺材抬進大殿上擺好佔個位置。這哪裡是朝會?這是王上要殺雞!不知道給哪隻猴看反正有那麼一隻甚或幾隻不省心的猴子盯著,王上怒了,提溜出了珍藏的磨刀石預備霍霍向牛羊,就缺把宰牛刀。
還有比相國更大的宰牛刀麼?還有比大將軍更牛氣沖天的牛麼?
當今這位君主的宰牛刀從來不是用來宰牛的,專殺雞,專嚇唬猴子。
所以祝燮愁死了,掉頭髮,腦袋裡嗡嗡地鬧。
小卒子派出了一二三四撥,深夜裡七葷八素地籌謀,幾個兒子陪著他犯困頭禿。最後二公子勸父親:“晚荷親自綁了金垚押到君前,君上卻未當場發落;大將軍又稱了病賴這一天不肯進宮詳稟,君上亦未見惱怒,足見君上心裡頭未必將這事看得太重,還是篤信大將軍的。”
祝燮垂瞼乜斜,鼻頭裡哼一聲:“為父不知道君上慣著仇猰?誰愁那個?”
老三煩躁地抓著頭:“金垚區區一個城門校尉,又是大將軍身邊提拔上來的,別說他正好管著屯門守衛,就算他如今駐紮外省,大將軍急招,都難保他不會拍馬趕來馳援,處置他沒意思,君上又不傻。”
老大過去照著他額頭狠狠拍了一掌,壓著聲兒呵斥他:“放肆!”
老三覷一覷老父的臉色,縮了縮脖子,十分無力地辯解道:“這不是在家裡麼?”
“不知道隔牆有耳啊?”
老三故作悚然,指指頂上:“喲,有人啊?”
老大瞪起眼,作勢又要揍他。他往後躲了躲,嬉皮笑臉擺擺手,直討饒:“不敢了不敢了,兄長饒了我!”
祝燮咳了一聲,板起臉訓斥:“莫再胡鬧!”
屋內霎時又安靜下來,各人或坐或立或踱步或沉思,總是苦惱。
俄而,老三憋不住了,兩手一攤耍賴道:“反正我覺得大將軍情有可原。什麼偷樑換柱欺行霸市的,誰愛參誰參去,有本事拿出證據來呀!叫君上自己查去呀!父親別愁了,上朝就一句話,君上英明,多簡單!”
話音方落,一隻茶碗蓋就飛了過來。萬幸他反應機敏躲得快,貓腰低頭,那蓋子擦著他腦袋頂落到了腳邊,倉啷摔得粉碎。
小子嚇精神了,忙捂著腦袋跪到父親跟前,認真道:“父親息怒,是孩兒荒唐不分輕重,孩兒知錯!”
一旁兩位哥哥也湊上來齊刷刷跪在一處,替弟弟求情。
祝燮氣得鬍子發顫,一臉的怒其不爭:“你跟仇猰才有幾分交情?你倆私下碰過幾回面?幾兩草藥救你一命,那是藥救的你,不是他仇猰。還誰愛參誰參去,你以為小孩子打架回家找爺孃老子告狀一樣啊?一本摺子遞上去就是把身家系上了,那是得罪人的事啊!扳倒了君上未必重用,扳不倒結仇結怨甚至一命嗚呼,所以你想想,用腦子想想,參仇猰,不,不說仇猰,就說任何一個做到他這般手握重兵權傾朝野的極臣,他會老老實實坐著等人來參嗎?參他是因為恨他嗎?不是!是恨不得他死,是你死我活呀臭小子!”
老相國難以遏制情緒,言到激烈處面紅耳赤拍案跺腳,嗓子眼兒裡冒火,急得連連咳嗽。
兒郎們嚇壞了,老大起身給老父撫背順氣,老三倒茶遞水,二公子則急急去向門邊,推開雙扇左右張望一番,確認無人便又將門合上,走回來關切道:“父親稍安勿躁!”
這些祝燮自然懂得,只是時間緊迫,難免焦慮煩悶。
從來有人就有利益,利益催生團體,如今朝局看似平順,卻依然是亙古不變的利益勾結派系林立,想做到明哲保身全無牽扯遠比加入其中一方陣營要難得多。祝燮為官三十餘年,經歷兩任君主,此生至今談不上大起大落,無非是運氣好,每次都選對了主君,方有現下領首百官的局面。說他無朋黨,絕對是個笑話,只現在他已經無需去選擇和維護了,他自己儼然一杆旗幟,是許多人想借助的東風,是向上攀登的青雲梯。
因此他要比過往更謹小慎微,不能讓朋黨壯大,不許它膨脹得入了君主的眼,更怕君主的眼中容不下。
那些揣摩他心思的人其實無不是想借他的力量達成私心私利。他們中有敬仇猰的,也有巴不得相國同將軍不睦的。亂才可伺機,爭鬥方能得利,政局的投機最厭惡一個“和”字。
參仇猰的摺子抄錄一份先悄悄遞近了相府,一作諂媚,一作試探。它幾乎是與君上的口信同時抵達的,叫人禁不住猜想樂偃是否已知曉了這份彈劾的奏摺,他也在等,在試探,左右為難。
終究,祝燮步履沉著地走進這權力的圍場中來。
他並沒有決定好要為哪一方助力,僅僅是次子與他笑言:“孩兒倒以為三弟所言恰是父親一貫所長,甚好,甚好!”
“好個屁!”祝燮腹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說了等於沒說,還不是讓老頭子自個兒見招拆招?拐著彎罵我牆頭草,老二這混賬,促狹刻薄,不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