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習武場,晚媚對奼蘿,宿命一戰。
有誰人觀戰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輸贏和生死。
奼蘿沒有廢話,長袖翻轉迎風而來,一出手就是殺招。
晚媚定定,等那流雲袖已經到了跟前,這才將鞭抖起,使出了第一式穿雲破。
只剩五成功力的奼蘿,內力還是在她之上,對敵經驗更是她所不能企及的。
所以奼蘿信心滿滿,過得十招之後,左手流雲袖堆浪,層層阻住了鞭的去勢,而右手在袖內翻轉,催動長袖伸展,象匹白練般直往晚媚胸口拍去。
晚媚還是失神,好像魂魄不在,鞭法也有些凝滯。
奼蘿眼裡流過七彩,唇角勾起個妖嬈的笑,柔聲道:“你死之後,我會讓你的影子生不如死活著,人間地下,要你們永不相聚。”
晚媚受創,人疾步後退,可神色還是平定,將鞭尾揚在空中,曳出一條無聲的黑影。
神隱鞭法最後一式,天光盡。
時至今日,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什麼叫做天光盡。
刑室裡面相擁,小三冰冷的手,抵在她顫抖的掌心,內力洶湧而來,那一刻的她,就聽到了絕望在命運裡獰笑的聲音。
天光盡,絕望無聲,就如同眼前這道鞭影,悄無聲息已經到人心頭。
“好鞭法。”鞭尾掃到跟前時奼蘿揚眉,將袖捲成一個漩渦,阻住了鞭的去勢,笑意更濃:“可惜的是你底子不夠,可惜你那偉大的愛情讓你心太急。”
晚媚冷臉,眼斜斜看她,片刻的寂靜之後,裡面突然殺出一道厲芒。
就在這一刻,她的內力暴漲,神隱便象游龍,劈開了奼蘿的流雲袖,一擊而中,象千鈞之雷劈上了她眉心。
奼蘿立在原地,那個笑還在眉眼間流轉,七竅卻已經緩緩流出血來。
晚媚的神隱是毫不停頓,上來挽個鞭花,牢牢套住了她頸脖。
奼蘿咳嗽,張嘴鮮血狂湧,卻仍笑得無比妖異。
“內力一夜之內大進,只有一種可能,是你的影子將功力傳給了你。”她邊笑邊看晚媚:“那你就應該知道,失去功力中了噬心蠱又在受刑的他,是必死無疑。”
晚媚艱難地呼吸,將鞭收得更緊,道:“必死無疑的不是他,是你!”
奼蘿還是笑,意識漸漸渙散,連舉手的力氣也無,卻保住了那個譏誚的笑意。
“記住我不是敗給你,是敗給刑風。”死前那一刻她仰頭,七竅鮮血淋漓長髮倒飛,模樣就有如修羅:“記得告訴他我不悔悟,死後仍將繼續詛咒,詛咒這世上有情人和我們一樣,最後都不得善終!”
生時作惡死時無畏,她倒的確是個魔物,不折不扣的魔物。
晚媚不語,咬牙發力,將神隱收緊。
奼蘿頸骨應聲折斷,倒地時闔目朝天,長髮上鮮血縱橫,就地開成一朵邪惡的血罌粟。
頭頂青天破曉,第一絲光線終於掙扎著突破重雲。
晚媚贏了。
一頂黑色的軟轎吱呀呀而來,來得不早不晚,恰巧是輸贏分曉這刻。
從始至終,轎裡的公子都只是個看客,一個瞭然一切的莊家。
有人將奼蘿的屍身抱到轎前,割破她手腕,開始給她放血。
鮮血再一次將場地浸沒,公子從轎裡伸手,在奼蘿腕間拂動十指,真氣緩緩流動。
血流盡時十指也停止動作,一隻指甲蓋大小的蠱蟲落在了公子掌心,被晨光映照,隱隱流出七彩。
普天之下只得三隻,能剋制百蠱增人百年內力的蠱王,如今就這樣被他握在手心,有點百無聊賴地把玩著。
“百蠱之王,原來就長這模樣。”他喃喃,朝晚媚招了下手:“伸手,記得內力倒流,我把它給你種上。”
晚媚頓首,依言伸出了手腕。
蠱王潛進她血脈時眾人跪地,齊聲稱頌:“恭祝新門主榮登寶位!”
一切都象場虛無的夢幻。
晚媚始終低頭,象被定身,直到公子聲音清冷說了句:“現在你已經是蠱王的新主人,百蠱皆服,當中包括那條引蟲,噬心蠱已經失效。”
一語驚醒幻夢,晚媚雙目亮了起開,開始朝刑堂狂奔。
刑房,光線昏暗,滿室都是血腥味。
刑風埋頭,拿筆沾碟子裡的鮮血,在新做好的團扇上面寫詩。
一首五言絕句,二十個字,他卻寫了很久。
寫完之後他在原地靜坐,額角白髮輕輕拂動,很耐心的等待結果。
結果半盞茶後來了。
晚媚活生生地立在他跟前,聲音打顫在問他:“小三呢,他人在哪裡?!”
晚媚生,那麼奼蘿就死,結果並不出乎他意料。
他還是平靜,將半舊衣衫掠了掠,抬頭,看住晚媚眼睛。
“小三死了,昨天他將真氣渡給你的時候你就該知道,他是絕無生機。”
這一句說完滿室寂靜,他們甚至聽到了彼此血液流動的聲響。
晚媚覺得自己踩上了雲,人和心都一樣縹緲,連說一句話都已經不能。
“他的屍骨在哪……”許久之後她才聽見自己發問,聲音遙遠象在天際。
刑風不答,將手攏進衣袖:“小三死前有句話讓我帶給新門主您,他說他終不負你。”
晚媚的心應聲碎裂,恨極痛極甩起了長鞭,‘忽’一聲掃下他臉上一條皮肉。
“我問你他的屍骨在哪。”她高聲:“你記住我沒有太多耐性。”
刑風冷笑,額頭鮮血滴落矇住了他眼,他就帶著血色看住晚媚:“那麼門主你可知道,我也曾是奼蘿的影子,也曾和她甘苦與共,發誓永不負她。”
“我問你他的屍身在哪!”晚媚又是高聲,皮鞭如雨落荷田,一記又一記落在刑風肩頭。
到最後刑風體無完膚,她都以為再也要不到那個答案,卻看到他終於自袖攏裡抽出了手,對著四壁遙遙一指。
“看見那些血跡了嗎?”他沙啞著嗓子笑得邪魅:“看清楚了,這裡四面牆上到處都是,每一處都沾著他的血肉,至於骨頭嘛,我已經讓人碾成粉,早就餵了狗。”
“您為他收屍吧門主,為這個血肉成泥也不曾負您的影子。”見晚媚失魂他又靠上前來,貼住晚媚耳根,一字一句求死無畏。
晚媚在原地抽氣,最終卻不曾哭出聲來,只是上前撫住了牆,手指滑過那些暗紅色凝固的血肉,就如同滑過那些形影相偎的歲月。
耳畔刮過夏風,她依稀聽見了那夜鞦韆上小三的耳語。
——我不會負你。
你放心我不會負你……
一諾雖輕卻如山,他的確是個君子,不枉不負深情如斯。
昨夜那最後的一笑仿若還在眼前。
無力至極蒼涼至極的一笑,卻是在讓她不放棄希望。
是在說:也許他能撐過這夜,那麼他們就真的戰勝了命運。
“命運……”念及這兩個字晚媚痴狂起來,鞭如狂風橫掃,每一下都深深擊進刑風血肉:“命運就真的不可戰勝嗎?你既然也曾愛過奼蘿,那為什麼就不能將心比心,放我們一條生路!”
刑風不爭辯,只是沉默,動也不動任那鞭聲呼嘯。
血肉在刑房四濺,一路猩紅,打溼了本已乾涸的四壁。
晚媚突然猛醒,將鞭收住,挽一個鞭花托住了刑風下顎,冷冷看他:“你在求死是嗎?雖然對你的主子失望,但仍想下去陪她。”
刑風身子微晃,垂下眼簾,許久才道:“你錯了,我沒有資格對她失望,只是覺得她的罪孽應該到此為止,如此而已。”
晚媚聞言擰眉,擰成了一個邪惡的結。
“那我就不讓你死,讓你生不如死,讓你們人間地下永不相聚。”
說這句臺詞時她隱隱微笑,恍然間已是又一個奼蘿。
刑風黯淡無神的眼卻在這時亮了,裡面躍出道雪亮的光,殺進晚媚深心裡去。
“恭喜門主成為又一個奼蘿。”他輕聲,那話卻力有千斤:“我想小三應該慶幸,自己沒有變成第二個刑風。”
晚媚心神一蕩,眼裡的魔意因為小三這兩字頃刻破碎。
神隱又被揮起,這一次是直指刑風心臟。
發力之前她看住刑風,看他半頭的斑駁白髮和眼角魚紋,嘆了口氣:“奼蘿這樣一個人,卻有你這般愛她,可真真是沒有道理。”
“當然是沒有道理。我願意下去陪她,就如同小三願意為你去死,只是願意,沒有道理。”
刑風神智清明說了這麼一句,最後一句。
神隱破風而來,穿過他心房,終結了他的苦痛。
刑房之內萬物皆空,只得他那一句久久迴盪。
——“當然是沒有道理。我願意下去陪她,就如同小三願意為你去死,只是願意,沒有道理。”
※※※
聽竹院,竹浪靜,晚媚更靜,蹲在地間,只是抱緊那把團扇。
扇子是她在刑房撿的,一看就知道是人皮扇子。
皮子上面有顆她熟悉的紅痣,原本長在小三胸前。
一把用小三皮子做成的團扇,這就是刑風留給她唯一的紀念。
“歡,姓謝名歡,好名字。”
黑暗之中突然有人發話,是公子微沙倦怠的聲音。
晚媚聞言回頭,一時間醍醐灌頂:“你早知道他是誰對不對?因為他和奼蘿有仇,所以才不殺他,容他和我相愛。這樣的話,我就會因為他,永遠和奼蘿不能一條心,永遠如你所願的爭鬥下去!”
公子不語,以行為預設。
晚媚的淚終於流了下來,步步近前,走到他跟前,‘忽’一聲揮動神隱。
博命相殺在他看來不過就是一局棋,晚媚對公子的憤怒可謂理由充分。
公子低聲咳嗽,右手張開,一下穿過鞭影,卡住了晚媚頸脖。
那隻手冰冷,更冰冷的還有他的聲音:“所謂情愛只會妨礙你前程,你要明白,謝歡存在的意義就是成就你,他的死就是對你最後的成就。”
晚媚笑,頭後仰,不掙不扎,巴不得他將掌收緊。
時間沉默著流逝,公子嘆氣,將掌鬆開,聲音裡終於有了暖意:“失去了他,不代表失去一切,跟著我你的天地才廣,媚者理當無疆。”
晚媚還是笑,嗤之以鼻。
公子又嘆氣,聲音開始無奈:“那要怎樣你的憤怨才平,才肯抬頭朝前看。”
“讓小三站在我跟前。”
晚媚想也不想回答。
院裡這時開始起風,柔風蕩過竹尖,一聲聲恍如嘆息。
在這嘆息聲中公子揚手,指握蓮花緩緩拂動。
屋裡飛起了熒蠱,滿屋都是,無窮無盡。
銀色的亮光在晚媚跟前聚集,影像漸漸清晰。
白衣如雪眉目如畫,那是她的小三,正在咫尺之外朝她微笑,笑得無力蒼涼然而溫暖至極。
晚媚的淚墜了下來,不是流,是一顆顆無比沉重的下墜。
懷裡那把團扇也一起跌落,正面朝上,被熒光照得分明。
扇面上字跡殷紅,晚媚凝目,終於看清那是一首五言絕句。
涼露撫琴揚
九州遺眾芳
銀河安無舟
彼岸已定香。
(上部完)
番外 黃金錘 · 上
刑堂裡的這一夜,刑風知道,是自己的最後一夜。
晚媚已經離開,四壁空空的刑房,又只剩下他和小三相對。
半個時辰敲碎一根骨頭,現在時辰已到,他知道自己還有工作沒有完成。
錘子在他手間,很小巧,卻很沉,完全是黃金打造。
隔了這麼多年,他仍記得很清楚,最早奼蘿很愛使這把黃金錘,用它將核桃一顆顆敲碎,攢許多核桃仁,攢到滿把的時候才開始吃。
“你有沒有使過這種小錘?”落錘之前他突然問了句:“敲沒敲過核桃?”
小三的神智這時已經不大清明,看他時有點迷濛,搖頭:“我沒使過,晚媚不愛吃核桃。”
“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刑風緩聲,將錘揚起,也不管小三是不是能聽清,自顧自地開場:“這個故事,就和這把黃金錘有關。”
十六年前。
奼蘿十九歲,就和今日的晚媚一樣,一樣的年歲,一樣的住在絕殺院。
鬼門的主人那時還是藍禾,不過不常露面,一切事務都由門主月如打理。
月如那時二十二,人長得單薄,地位也不穩固,在門主位子上坐得很是飄搖。
刑風記得很清楚,自己被單獨喚去那天是八月十九,秋高氣爽,門主的院子裡落了一地桂花。
那時候月如正在吃桂花酒釀,見到他的時候抿嘴一笑:“你來了,今年的桂花釀很好,要不要也嚐嚐?”
刑風欠身,不回答,安靜等她吃完。
“怎麼辦好呢。”吃完之後月如嘆氣,語氣表情都是一派迷濛:“流光說你和主子有私情。我剛找你主子來問過,你主子態度強硬,說我故意刁難排擠她,還要到藍主子哪裡評理。”
“她現在勢頭正勁,如果到聽竹院告狀,我還真怕給她告倒。”
見刑風沉默她又加了句,大眼睛無辜地睜圓,好像真是一個膽怯的少女。
刑風慢慢抬頭,性子還是一貫溫和,回話:“我主子脾性暴燥,門主大量,不要和她一般計較。”
“我哪裡敢和她計較,她姿色極好天賦極佳,遲早有一日我是要敗在她手上。”
刑風於是只好跪低:“還請門主大量,相信我主子忠心,也相信我和主子只是主僕。”
跪了許久月如還是不說話,開始吃碟子裡的桂花糕。
“如果門主不信,可以將刑風調了,去哪裡由得門主安排。”
月如無話。
“最近進了許多新影子,刑風可以去做教頭。”
月如一笑,拍拍嘴角的桂花糕屑,又拿起粒蜜棗,繼續無語。
“依門主的意思應該如何呢?”最終刑風抬頭,眼眸黯淡,裡面有對宿命的屈從。
“我這裡有種新蠱……”月如擱下了手裡零嘴,遲疑一會,單手按上心門。
“可是這蠱蟲太惡毒!”她道,走近前來,捧住了刑風的臉:“要知道我也不想,你可千萬不要怨恨我。”
很快刑風就回到了絕殺院。
奼蘿在琴房,正在發脾氣,將一盞滾熱的茶潑到丫頭身上,又立著眉讓她把茶碗咬碎,一口口吞進去。
刑風進門後嘆了口氣,那丫頭立刻如獲大赦,飛也似地逃出了房門。
奼蘿還不解氣,眉頭幾乎立起:“你求情那你替她,替她把這隻茶碗吃了。”
刑風笑,好脾氣一如往常,找來錘子,替她敲核桃。
奼蘿愛吃山核桃,倒不是因為核桃如何美味,而是因為她要保養頭髮,那一頭聞名鬼門的五尺長髮。
“今年的核桃好,皮薄肉多。”敲核桃的時候刑風道,將核桃肉裡每一點雜屑都仔細挑揀乾淨。
奼蘿不說話,不一會上來,從後背緊緊摟住了他腰,胸膛綿軟,貼在了他臀上。
隔著幾層秋衣,刑風仍能感覺到她胸膛熱力,那一團柔軟在他身後廝磨,讓他幾乎立時有了反應。
身下慾望立了起來,也幾乎是同時,胸口好像落下了一把重錘,將他四肢百骸都要震碎。
奼蘿的手這時已經遊走到他身下,在那上面流連:“你抱住我,不要問我為什麼,只要回身來抱住我。”
刑風覺得詫異,回身來捉住她手,這才發覺她整個人都在顫抖。
從地殺一路做到絕殺,今日的奼蘿已經是身經百劫,幾乎不知道什麼叫做懼怕。
“發生什麼事,你可以告訴我。”刑風彎下腰,將她手抵在胸膛。
奼蘿搖頭,只是將手穿過他臂膀,和他緊緊貼合,靠到不能再近。
在門主房裡,一派小女孩姿態的月如,是如何操控她眷養的蟒蛇,蟒蛇又是如何爬上自己身體,冰冷滑膩,和自己交合。
這一幕她終生難忘卻絕對不會再提起。
“我說過不要問!”在刑風懷裡她喃喃,隔衣衫咬住刑風皮肉,又撕又咬,壞脾氣一點沒有收斂。
刑風無話,只得抱住她,將她頭貼在自己肩膀。
回臥房她還是摟住刑風腰肢,摟著他才能睡著。
睡前還不忘咬牙切齒:“我什麼都不怕,我不避嫌,不出一年我一定將她踩在腳底,新仇舊怨一起清算!”
脾氣暴燥性格剛烈,這時候的奼蘿很少笑,可在刑風記憶,卻是再也沒法追及的甜美。
※※※
第二天醒來,奼蘿還是摟著刑風腰身,臉貼在他後背,手指在他後頸繞圈:“你說過你覺少,一定比我晚睡早起的。”
刑風不回話。
奼蘿又笑,膩到他胸前,這才發覺他臉色青白,下唇兩個被牙咬出的血洞,人已完全昏厥。
“門主給我下了蠱蟲,名字很好叫做‘色戒’,想來是要我清修。”醒來後刑風苦笑,並不打算隱瞞。
奼蘿頓住,五指握在他肩頭,按下五個深深紅痕。
“從今往後我要戒色,其實這樣也好,你不知道你那個時候多野蠻……”
這句調笑還不曾說完,奼蘿就已經起身,步子凌厲,長髮在身後蕩成一條決絕的弧線。
“解藥,給我色戒的解藥。”
進門後奼蘿劈頭就是一句,手在月如跟前展開,眼裡厲光幾乎能將她劈穿。
月如笑,放下手間銀耳羹,側頭看她:“我記得你說你和影子清白,怎麼,我對他略施小戒,你就這麼巴巴地趕來,這不是自己甩自己嘴巴嗎?”
“我這人便是這樣!”奼蘿眉角立起:“我的碗只能我自己摔破,我的影子只能我自己懲戒,和門主沒有……”
“很好你還記得我是門主。”月如接過她話,又將銀耳羹捧起:“你要記得,雖然你很得聽竹院歡心,可今時今日我仍是門主。”
奼蘿埋首,五指握拳,指甲掐人掌心:“你說過,只要我和……和夜……,你就會放過刑風……”
月如又笑,張嘴吹了吹燙羹的熱氣:“我是放過了他,沒要他性命,我沒食言。”
奼蘿沉默,極力穩住呼吸,許久才能平靜回覆:“那你要怎樣,才肯給我解藥?”
月如不答,繼續吹她的湯羹。
青石地面上這時有一條暗影滑動,一條漆黑的蟒蛇正徐徐游來,在奼蘿腳底打轉,試圖盤上她的小腿。
就是這條蟒蛇,通體漆黑,所以名字叫做夜。
奼蘿渾身肌肉繃直,將牙關咬了又咬,這才重複:“你要……怎樣,才肯給我解藥?”
月如放下手裡湯碗,上前來撫過她長髮,一邊嘆息:“我有的時候真奇怪,這個世上,怎麼會有這麼美的頭髮。”
奼蘿挺直脊背,由得她去摸,那一頭長髮就象軟緞,在昏黑的屋裡湧著粼光閃閃的浪。
“我如果要你這把頭髮……”
月如的這句話還沒說完,奼蘿已經立直,長髮逆飛向後湧起,發尖掃過長桌,接著了那上面未滅的燭火。
滿屋頓時湧起煙浪,長髮觸火即燃,很快就燒成一把黑灰。
養這一頭長髮需要十年,可毀滅卻只需一瞬。
奼蘿就是奼蘿,象藍禾所說,從不猶豫有種決絕的智慧。
“我只是說如果。”等屋裡煙塵散盡月如才突然發話,過來摸她猶有餘溫的頭髮,煞有其事蹙眉:“你怎麼能當真,怎麼捨得?!”
“你還要什麼,還想怎樣。”奼蘿在那廂低頭回她,咬著牙,一字字咬碎。
月如放下了手,終於斂起笑容,緩聲:“我要怎樣,你其實清楚。”
“你要我死,可這樁我不能答應,聽竹院也不會答應。”
“我不要你死。”隔許久月如才嘆了聲:“我不過要保住我這個位子,你也知道,失去這個位子,我的下場就是死。”
這句話來自肺腑,因而難得有幾分真誠。
奼蘿慢慢抬起了頭:“那你要怎樣,才能確保我不會威脅你的位子?”
月如抿唇,彎腰開啟抽屜,找出只純白色的玉匣,在奼蘿眼前緩緩開啟。
裡頭是隻蠱蟲,一隻大約指甲蓋大小的蠱蟲。
蠱蟲奼蘿已經見過無數,可從沒見過這麼美的,象一瓣柔軟的花,淡淡嫣粉色,嬌媚無限。
“這隻蠱有個很好的名字,叫做‘妾’。”月如手指拂了拂。
奼蘿低頭不語。
“世上所有雄性都有一個毛病,就是貪歡,蠱王也不例外。”
這句說完奼蘿已經抬頭,隱約明白了三分。
月如繼續:“如果在你身上種了這隻妾,再種上蠱王,蠱王就會吞了這隻妾,然後象世上所有男人一樣上癮,還想要,想要一隻又一隻這樣的妾。”
“可這‘妾’,世上只有一隻對嗎?”奼蘿嘆了口氣。
“不錯。”月如點頭:“再沒有妾給它,那麼蠱王就會反噬,每年兩次,象所有急色的男人一樣抓狂,反噬它的主人,讓它的主人生不如死。”
奼蘿沉默。
番外 黃金錘 · 下
種上這隻‘妾’後便不能再種蠱王,不能成為鬼門門主,不能扶正,就只能永永遠遠是一個‘妾’。
好名字,這蠱蟲的的確確是起了個好名字。
“你可以偷偷替我種。”隔一會她抬頭:“不需要這麼明白告訴我。”
“這隻蠱蟲嬌貴,要逆經脈種上,而且真氣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抵抗。”
這句之後奼蘿又是沉默,長久的沉默。
月如慢慢眯眼,捉住了她眼裡的動搖:“現在換我問你,你要怎樣,才肯心甘情願做一隻‘妾’?”
“我要你心尖熱血。”奼蘿霍然抬頭。
鬼門門主種有蠱王,心尖熱血就能解百蠱,她想當然也能解了色戒。
月如莞爾,也是毫不猶豫,拿一隻空心細竹枝穿進心房,取心血一杯,親自放到了她手間。
喝完杯裡熱血,刑風果然大好,摟住奼蘿,將她頭靠在自己胸膛,撫著她焦黃的頭髮。
奼蘿將唇勾起,眼神熱切,象只小獸一樣,咆哮著上來將他壓倒。
琴房裡幾乎所有的物件都被他們撞碎,到最後奼蘿坐上她那把長琴,琴聲凌亂高亢,伴著刑風的最後一個穿刺,將她直直送入雲端。
而後所有聲音靜止,世間一切靜默,奼蘿將頭垂在刑風肩膀,滿耳只聽見他的心跳。
“就這樣吧,這樣也好。”在那一刻她喃喃,心底的確清明,所有慾望都已隱去。
第二天,天氣極好,奼蘿在頭頂包了絲帕,到廚房找刑風,從身後一把抄住他腰。
刑風不曾回身,在原地僵住,沉默了許久許久。
他要積聚力氣,好告訴奼蘿,原來色戒沒解。
象昨晚月如來時所說:“色戒是上古蠱蟲,無解,就算是蠱王,也只能剋制它一次。”
他以為這訊息會讓奼蘿抓狂。
可是奼蘿沒有,只是將頭頂絲帕拿了,擱在手心,萬念俱灰地笑。
色戒無解,可月如的惡毒還遠不止如此。
她還沒說,那隻叫‘妾’的蠱蟲還是種媚藥,種蠱之後她若和誰交合,就會戀上對身體,慾火連天沒有其餘任何辦法排解。
“是我愚蠢。”長久的沉默之後奼蘿冷笑,步步後退,飛也似地逃開了廚房。
按照平時心性,奼蘿肯定會去月如那裡理論。
可是這次沒有。
刑風找遍鬼門,最終卻發現她沒有離開絕殺院,只是坐在院裡梨樹下,手裡拿著那把黃金錘。
夕陽這時如火,他看見她手起錘落,每一記都刻骨恨怨。
刑風上前,等看到眼前這幕時頓住,一口氣堵在咽喉。
奼蘿滿手是血,那黃金錘每一次落下,敲斷的都是她的手骨和血肉。
‘妾’蠱蟲讓她貪戀刑風身體,而刑風種有色戒。
她選擇這種方式平息慾火。
刑風當時顫抖,在樹下跪低,將她血肉模糊的左手捧住。
奼蘿揚起唇角,不覺得痛楚,只是冷笑。
“我已經嘗試過放棄。”她輕聲:“已經嘗試過愚昧痴情,做一個清白善良的女人。”
刑風的肩頭開始顫抖。
“可是老天不允許,我也無法。”奼蘿還是輕聲,手裡黃金錘沉重,一滴滴墜著殷紅的血。
“那我就做個惡人,比命運還惡的惡人。”最終她道,聲線漸漸高了,又一錘敲上手骨血花四濺:“不論結局如何,我都永不後悔!”
※※※
“她說她永不後悔。”
刑房裡刑風嘆氣,將錘舉高,落力又砸碎了小三一根腿骨。
小三毫無反應,頭無力垂在肩膀,早已失去了意識。
刑風上前,摸了摸他脈門,發現他果然已沒了真氣。
當時自己只說過一句:“可惜你今生再也不能行走,可惜,如果你加上你主子,要掰倒門主,可能還有一分勝算。”
只一句他就懂了,果然將真氣渡給晚媚,身家性命所有一切交付。
“不一定值得。”退回原處後刑風嘆氣:“這樣待她,未必值得。”
小三在這時醒來,神智半昏,卻側頭問了他句為什麼。
“她將來前途不可計量,你會跟不上她,所謂堅貞的愛情會被命運動搖,最後一敗塗地。”
聽完這句小三眨了眨眼,很努力坐直。
“所有人生下來,就知道自己會死。”他緩聲,很努力讓句子完整:“可是,還不是很努力地過日子。”
刑風頓住,在他這句話裡將頭垂低,慢慢嘆了口氣。
外頭開始喧囂,時辰已到,晚媚和奼蘿的決鬥即將開始。
鬼門中所有人都將去觀戰,他久等的時機已經來到。
小三被拖入刑堂,他主動請纓由自己行刑。
一節一節很仔細的敲斷腿骨,那麼他失去的就只是腿骨。
這已經是在奼蘿眼底對他最大的保全。
下面就是準備。
刑堂下他準備了個暗道,裡面有他心腹,只等時機一到,就會將小三運出鬼門。
而現在時機已到。
刑風側耳,聽見外頭所有聲響的確遠去,於是站到暗道入口,按照約定跺了跺腳。
底下有人迴應,一切按照計劃進行。
“你終不負她,那我也終不食言,放你一條生路。”站到小三跟前,刑風輕聲嘆了句。
小三沒有迴應,呼吸微弱,離死只差一線。
刑風還是沉穩,上前渡他真氣,喂他續命的蠱蟲,又操起刀,將他胸口一片薄皮割下。
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
最終小三被送入暗道,而他開始預備現場,將一具屍身的血肉仔細抹上後牆。
暗紅色的血肉在牆上凝固,他則彎腰,將人皮做扇,筆沾赤蠱開始寫字。
涼州安定。
斜藏好這四個字後他終於空閒,有時間坐下,等待他的宿命。
黃金錘還在腳下,和那天一樣,上面沾著赤色的血。
黃金錘染血,血染著恨,而恨最終開成了罪惡。
剛直暴燥的奼蘿,最終成了含笑盈盈殺人無算的門主。
溫和淡定的刑風,最終成了人人聞名喪膽的刑堂堂主。
這相伴相隨十六年的墮落,似乎是掙扎歷盡日夜難安,也似乎就只是一瞬。
最終他放棄執念。
好似老天眷顧,給了他清明,賜他一把黃金錘,一錘落下,從此錘斷縱容和罪惡。
可是他不後悔。
那天在梨樹下奼蘿看住他,滿手都是鮮血,問他:“你可願意陪我一起,結局如何永不後悔?”
他答願意。
對這兩字他不後悔。
如小三所說。
就算人生下來便知道自己會死,可不也是努力過日子。
結局早已註定的愛情,他也不後悔,自己痴枉愚昧,曾為之付出努力。
“你若不後悔,我便不後悔。”
最終刑風低語一句,將那把黃金錘握牢,塞進衣衫,貼胸口放著。
外頭響起腳步,他聽得出,是晚媚而不是奼蘿。
他的奼蘿已死。
“你若不後悔,我便不後悔。”
在心底他又重複一句,轉身,將手攏進衣袖,對那奪路而來命運表示承受,斂低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