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什麼樣子?
不少女子擱下手中的筆,取出凌晨時分在殿外丹陛下祗候時領的宮餅,在位子上靜靜地吃了起來。
唯獨她一直垂著頭,懸腕揮筆,墨點白宣,背脊豎得筆直,好似一點都不知累。
眼底墨色濃郁,下筆如飛,紅線直格中字跡工整,左手邊上的裱金題紙已摞起一薄疊。
一片紅唇纖眉素顏中,他的目光漸漸移向她,看她眼睫不自禁地上下輕掀,看她額角碎髮擋了眉梢,看她臉上一副極其投入認真的神色,看她傾心在寫這一篇文章。
周圍數個女子吃了東西,又重新開始寫策論。
就只有她身邊的那一包宮餅,仍是完好如初,動也未動。
他察覺到她的與眾不同之處,身子一斜,索性橫臂撐了下巴,凝神盯著她打量。
腦中回憶起那一日在衝州城北的黃土官道上,破廟一座,素衣一人,雙眼執拗而堅定地望著他,竟然開口問他,他貴姓,他名什。
他自生來至今,還從未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他的名字天下人盡知,可卻沒有一人敢叫,更是鮮有人知道那究竟代表了何種深意。
寡者,獨也。
自古帝王皆寡獨,便是他那對如同劍與劍鞘般匹配的父母,亦是獨自走過了多少歲月,流了多少血汗與淚,犧牲了多少人與事物,才換得這一生短短數十年的相依相守。
以寡為名,並非是想要他一生寡獨,而是這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獨他可繼。
他是二人一生一世的唯一子嗣,帝王之苦之難之孤寡,將來除了他,還有誰人有資格代領?
旁人只看見他風光無限,卻哪懂他肩頭重擔究竟有多沉,為君難,為君難不可道。
便是可道,卻也無人道。
……
“殿下?”
身旁光祿寺的官吏見他盯著一個女子出神,不由在他耳側低喚了一聲。
他幡然回神,知自己失態,不由皺眉,又抬眼望了她一下,卻恰觸上她探過來的目光。
猶是同那一日一樣的清湛目光。
他不動聲色地挪開眼,望向殿角一側,目光沿殿晃過與座眾人,然後才收回來。
她看起來這麼年輕,至多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一張臉龐單純清秀,可卻敢於在進士科州試上違例作論,同他以往見過的女子有著太大的差別。
可她違例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微微闔眸,又想起數日前古欽在禮部貢院裡對他說的話。
是沒想到,短短數日間她竟能結識沈知禮,而沈知禮竟也肯為她去古欽府上投帖。
可見她的確是有與眾不同之處的。
大紅色的燭液滴了下來,火一樣的色澤,血一樣的觸目。
再抬眼時,卻發現她仍然在望著他。
他兩眼一黑,沒料到她會如此膽大。
她觸上他微凜的目光,一下子便錯開了眼。
但縱是如此,他依然看清了她雙眼中那忽閃忽暗的期冀之色。
她是在渴望些什麼?
功名還是官祿?
那張光潔的桌案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摞裱金題紙,她的筆墨均已收好,旁邊的那包宮餅仍是未吃。
有禮部官吏也看見了,走過去低語詢問,見她已全部答完,不禁吃驚,然而按例不得提前離場,便讓她就這麼坐著,等日落時分再與旁人一道退殿。
他看清,臉色又是一變。就見她微低了頭,看著自己面前的桌案,神色專注,久久不動,也不知在想什麼。
這女子……
倒也有趣。
·
夜已深,東宮外閣裡仍是燈火通明。
數名翰林院大學士與禮部主事者都在長案前忙碌,將殿試題紙按姓氏整理好,有翰林院的經筵侍講一份份地捧來他身前,高聲將其上策論文章讀出來。
他坐在案後,一邊翻閱著兩省遞來的奏摺,一邊聽人念那些策論,良久才收了散落一案的摺子,抬眼道:“拿來,我自己看。”
立即有人將厚厚的策論卷子搬到他面前案上。
他伸手翻了兩下,抬頭:“孟姓的可在這裡面?”
“殿下稍等。”那人回身,又搬了一摞來,恭敬地放下,從中抽出一份來呈給他:“此為孟廷輝的策論文章。”
他瞥了那人一眼,嘴唇微動,剛想說他不是要孟廷輝的,卻又想起此次殿試中姓孟的只有她一人,不由眉冷,僵著臉接過了那人遞來的一摞題紙,嘩啦一下攤在案上,目光掃了過去。
“為君難,為臣更不易。
臣嘗聞人言,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此所以吾朝得以開邊而享天下、四海歸一也。
……”
他沒有看下去,目光只留在那一句話上,逐漸變得炙熱起來。
——臣嘗聞人言,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她是聽誰說了這句話?
他定了定神,才繼續往後看下去。
一張連一張的裱金題紙上,一個個傲挺的小楷連成一文恢宏之象,令他不由拊掌暗歎。
從來才學之人多狷介,他何曾見過似她這樣的女子。
又想起寶和殿中,她在座上抬頭看向他的目光,和她後來盯著書案的專注神情。
她心裡所想的到底是些什麼?
她到底圖的是什麼?
他想了片刻,方握起筆,蘸了朱墨,在她的題紙右上角處勾了一記,然後轉身叫人來,道:“鼎甲三人與二甲七人最遲後日須得選定,然點誰為一甲進士第一人及第,則待小傳臚後由我親定。”
禮部官吏聞言極是愕然,繼而猶豫道:“一甲第一人若是不定,小傳臚時殿下欲依何順序召見此十名貢士?”
他揚眉:“二甲七人即按名次,至於鼎甲三人,”略微一頓,“爾等隨意,但將孟廷輝放在最後傳見便可。”
章十四 傳臚(中)
小傳臚的當日,自凌晨始便有光祿、鴻艫二寺的官吏們在寶和殿中忙碌,排案布凳,備金榜裱宣,待至天邊泛白才將諸事準備妥當。
東宮殿門外卻相較冷清,幾個殿侍站在廊下,默聲無言,看裡面殿中燭光通明,卻沒人敢擾。
遠處有人走來,一個殿侍下意識地上前擋在門前,待那人走近,他看清後方笑道:“原來是沈大人。”
沈知禮手裡捧了一本薄卷,亦微微笑著看那人:“太子數日前著令職方司查一個人,我特意趕在小傳臚前送來給太子過目。”說著,探頭望了下殿內,又道:“太子又是一夜未睡?”
殿侍點頭,臉色頗是無奈:“太子的性子,沈大人也是知道的。”說著,側身上前,叩門稟道:“殿下,職方司的沈大人。”
等了許久,裡面才傳來允入的聲音。
沈知禮推門入殿,一邊往裡走一邊道:“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