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寺青石臺階前。
棠辭候了許久,好容易聽到車輪轆轆的聲音,忙向一旁的小沙彌道:“小師傅煩勞去後院說一聲,人快來齊了,可先下鍋煮些生食。”
小沙彌憨厚地應了,轉身大步跨上臺階,掛在脖子上的佛珠發出一串細響——在除夕濃重的夜色中聽來竟別有一番使人心安的味道。
可惜了安寧……仍是不便將她接出宮來,只好哪天尋個由頭進去看望她了,也不知,她兒時喜歡的糕點現在可還喜歡?但是……那位尚膳監的糕點師傅……聽聞十二年前便憤然辭世了。
“你耷拉著腦袋在想些什麼?”馬車停在棠辭面前,柔珂掀開車簾向她笑問道。
虞小漁與秦溶月兩個衣服穿得厚重的小肉團從內裡滾了出來,爭先恐後地往棠辭身上掛——
“小棠哥哥抱我!”
“小哥哥抱我!”
兩小孩兒都咧著白牙,眼放精光地蹦躂著小短腿上串下跳。
棠辭手足無措地看向柔珂,卻見她與樵青從車廂裡拎出幾隻禮盒與籃子,自顧自地往寺裡去,正眼都未給一個。
萬般無奈之下,棠辭只得彎下腰來,抱了一個,牽了一個——對著那個沒被抱的還得陪著笑臉哄慰一番。
天知道,她最想抱的那一個,腳步輕盈飛快地,早走沒了人影!
卻說,自宜陽向皇帝陳述自己不願婚嫁從奉先殿裡出來後便一直在公主府裡閉門思過。直至某日,以陸禾為首的一眾大臣、御史言官不間斷地向皇帝彈劾宜陽種種或真或假或有或無的狂悖無禮行徑,皇帝不堪其擾,又被寧妃吹了幾句枕邊風,心裡又確實對宜陽還有怨氣,於是下了道聖旨,令宜陽擇日輕車簡行前往茂州守陵思過,為期一年。
鞠夢白逝世後,陸禾便從宜陽賞賜的府邸搬了出來,仍舊回到自己狹窄簡陋的住所起居。
灶房裡,陸禾發好了麵糰,忽聞門外悉悉索索一陣鬼祟聲音。
雖是休沐過節,順天府衙仍有差役巡邏守夜,按理說不該有膽大包天的雞鳴狗盜之徒四處晃盪才是。
陸禾順手扛了根棍子,屏息凝神地候在門後。
門果然“吱呀”一響,輕微地,細細地漏出一條縫——漸漸變大,變寬——鑽出個滿身泥濘臭氣哄哄的……人影?
陸禾的棍子轉瞬間便要應聲砸下,看架勢定然得往頭上砸出個血窟窿,不死也得掉半條命。
“別別別……別打!”人影猛地一個利落的前滾翻往前滾走,躲開了那棍子。
陸禾聽出了聲音,棍子扔舉在半空中,張大了嘴驚詫道:“宜陽?!”
用來煮餃子的熱水正好派上了用場,陸禾挑了兩桶,用木挑擔到了自己的房間,兌好了冷水,試了試水溫,又自衣櫃裡翻出一套乾淨整潔的男裝放在木凳上。
“那是皂角。”陸禾向“面目全非”的宜陽指了指,然後又示意瞭如何使用皂角。
“我在門外,水冷了叫我。”陸禾拔腿欲走,卻聽身後的宜陽急迫道:
“哎——!”陸禾轉過身,宜陽低著腦袋,扭扭捏捏了好一會兒,才支吾道,“我……我一個人會怕……你……你在這兒陪我罷?”
陸禾微怔了怔,才道:“是會怕,還是不會自己洗?”前者好說,後者……就有些不好辦了。
宜陽霎時羞紅了臉——好在現在臉上一團黑,什麼也瞧不清。
“會……會怕……我……我以往在府裡……都是有人陪的。”天可憐兒的,她這次當真沒有在戲耍陸禾!
拉了張山水浮雕曲屏略作遮擋,又思及水珠飛濺時會否暈透屏紙,於是又尋了幾件長袍掛在上面。
陸禾拉了張圓凳,在屏風後坐著,眼睛不知看著何處,道:“我在這兒,你勿怕。”
“好。”
餘下,便是長久的靜謐,與不時嘩啦啦的水聲。
屋內門窗緊閉,水汽蒸騰氤氳。
聞著皂角的淡淡清香,陸禾有些恍惚,摸了摸臉頰,果真有些發燙。
應是被熱的罷。
“……你,過來作甚?陛下正在氣頭上,若使他知曉你偷偷溜出來……”
宜陽洗沐洗得心猿意馬,眼睛總不自覺地往屏風處瞥,雖被長袍遮住了,只盯著那處看,好似也能安心似的。
“他不會知曉的,宮裡賜宴正忙著,守歲他有寧妃作陪,哪裡會想到我?”宜陽拂手撥弄了下水面,漣漪彎成小圈往外蕩去,看著看著便與陸禾嘴角的兩處梨渦對上了模樣,唇畔彎出了笑意。
“……”陸禾沉默了會兒,幾不可聞地嘆了聲氣,“你總得小心著些,寧妃是魯王那脈的人,她若將你看得緊些,指不定得抓出多少把柄。”
一串如瀑水花聲響——
陸禾知是她出浴了,一時慌得有些手足無措,站起身來踱步幾圈:“我……我出去等你。”
“哎——!”宜陽又出聲將她叫住了,“我……我不會穿男裝,你教教我……”
陸禾:“……”
“你放心,我……我不會趁機對你動手動腳的……”
陸禾:“……好,我說給你聽,你站在那裡穿,穿好了再出來。”
燭影昏暗的房間裡,陸禾纖細清越的聲音顯得尤為清晰。
說著說著,卻驀地滯住了——
“……”左頰猝不及防地被親了一下,陸禾愣住了,半晌才羞紅了脖頸側臉向始作俑者輕斥道,“殿下!”
宜陽頗為回味地舔了舔唇瓣,向她輕笑道:“我可未食言。”纖纖玉手指了指下唇,“我動的是嘴。”
陸禾被她這番詭變激得啞口無言,鐵青著臉推開她,拔腿便走。
宜陽伸手將她拽住,將她攬到自己懷裡,溫柔地、懇求地、卑下地在她耳畔顫聲道:“你想將我推走,令我不受你的牽累,問過我是否同意了麼?你這麼個十足的沒心肝混蛋,我竟將你放在心尖上想了又想,滾熱的溫度怕是隻鴨子都得烤熟了罷,你竟比鴨子還難伺候,怎地都捂不熱。你想要我如何做,我都應你,一年那麼長,日日夜夜地,你想令我客死他鄉麼?”
陸禾立時捂住了她的嘴:“什麼死不死的!胡說八道!”
第56章
簡陋狹窄的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