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來在心裡反覆揣摩的幾句明白話一說出口,便像脫韁野馬似的再栓不住,沒個輕重緩急地胡白一通:“阿伯病得這麼重,左右也沒幾天好日子了,他常揹著你與我說心裡對你有愧覺得將你拖累了,現下如此輕輕鬆鬆的去了反倒解了你的後顧之憂也遂了你爹的心願不是?那武安侯是何許人也,街坊四鄰說碎嘴時沒少聽到罷?你與這樣的人相鬥與你而言有什麼好處?不說旁的,就阿伯的棺材費與之前在醫館欠下的問診費、醫藥費,統統累在你一人身上,你在教坊司得幹多少個年頭才能掙回來?聽大叔一句勸,你已將那色迷心竅的小侯爺唬得斷了霸王硬上弓的念頭,差不多得了。”
不說林綰聽得聲淚俱下,比皂吏沒勸說之前臉色更白了幾分,連張御史都急得直跺腳——有這麼勸人的麼?!
又聽門外一陣窸窣腳步聲響,張御史遠遠望見卻是教坊司九品奉鑾的打扮,走前幾步再瞧,還正是。
“喲,許大人。”張御史受了許生一禮後看向林綰,打趣道,“這姑娘看來倒還有些來頭,有膽子擊登聞鼓不說,還吹了一股風將一個個地都往這兒送。”
許生瞥眼瞧見林綰雖比前幾日清瘦了些,可模樣尚還完好齊整,略放下心來,拱手一笑:“有來頭說不上,不過是下官受豫王府柔珂郡主舉薦收的一名樂工,怎麼也得盡職盡責地多照看些。”
豫王府……張御史更覺這林綰怕是在煉丹爐裡頭滾過一圈的燙手山芋,忙領著那皂吏一塊兒出門去了,囑咐許生好好勸勸林綰。
“這一紙訟狀你以為是那般容易供呈御覽的?此番你走運碰見了與武安侯毫無瓜葛的御史,他自可以拼著官帽不要據實上奏,你若再走運一次,奏疏送到奉天殿前無人從中作梗,陛下也自會令刑部立案查案,那刑部如今可是與武安侯走動頗深的胡來彥掌管。往好了想,你於此處再走運一次,接著便是舉證,你父親早已病入膏肓有醫館脈案可證,那兩個魁梧漢子若說是你父親病發後神志不清自個兒撞上井口的,你又當如何應對?再者說,你若是小侯爺,莫非不會打死不認那兩個漢子不是他差遣的麼?”
林綰聽得一怔,旋即啜泣道:“依大人所言,我卻是該糊里糊塗地為我父親扶靈送行了?我倒是不知,這天子腳下原來也有顛倒是非有冤不能平有理不能申的地方!”
“自古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這畢竟不是誆騙人的話。”許生哂笑一聲,又將林綰扶起來,見她兩隻清湛的眼睛猶自包著熱淚,嘆了一聲,語氣頗有些義正辭嚴的味道,“丫頭,你重孝道重名節是好事情,當下卻莫要幹傻事令你父親九泉之下走得不安穩了。聽我一句話,水滿則盈月滿則虧,他武安侯家興盛一時也早晚有敗落衰敗的一天,到得那日,無需你使力,也是覆水難收自取滅亡牆倒眾人推的境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林綰也並非不明事理之人,略一沉吟,俯身而拜,謝過許生的教誨之恩。
“這登聞鼓一旦響了,他武安侯那兒沒有不知曉的道理。你這訟狀若呈上去了他倒一時半會兒拿你沒辦法,若打定主意不呈上去的話,踏出登聞院的門檻不定便要被他使上什麼絆子,教坊司暫時你是回不去了,這麼著,我與宮裡內務府的幾位姑姑有些交情,你若不嫌棄進宮後聽人差遣供人使喚,我便將你送進去避避風頭?”
林綰施然一禮,笑容裡泛著些許苦澀:“如今孑然一身無所顧忌,本就過得捉襟見肘,又哪來這許多自添煩惱的矜貴?一切聽憑大人吩咐。”
第28章
玉雕以數位宮廷畫師擇選上古先賢聖人典故韻事,分工勾畫圖樣模版,而後將圖樣交給將作監,再由將作監工匠與延請而來的民間工匠合算近千人傾力雕琢刻制。僅是雕制前前後後便花了兩年時間,雖是秉承宣揚國威延譽四方的本心,即便不算從極北之地運送重達萬斤的巨石抵京途中所費人力物力,也可完全稱得上勞民傷財。
聖意已裁,御史與言官勸諫的摺子統統留中不發,落在素來從諫如流的淳祐帝身上可算是難得的一意孤行了。幸而晉朝開國兩百餘年來,歷任君主大多躬行節儉居不重席,又不興兵事,國庫尚算充盈,便是任由淳祐帝胡鬧一番也無傷大雅,直言敢諫的諸位臣子也就睜隻眼閉隻眼暫且忍下來了。
玉雕安置在尚未竣工的沁園中,中秋之夜雖是黑夜深沉,天邊一輪圓月銀輝大肆綻放傾瀉,四角花木盆栽旁亦有藹藹地燈映照,不時會有輪值的內侍宮婢前來注油續亮。如是一來,底座為銅鑄撐起的青白玉雕其上蒼勁古樹,高聳雲巖,淮繩規矩,矮小茅屋乃至容貌打扮各異的勞作百姓雖長短不過寸尺皆徐徐展開清晰如白晝,不見絲毫紛亂冗餘,飛禽走獸人物神色亦得到精細刻畫栩栩如生,左右四面細細觀之,方知儼然借的大禹治水典故。
圍觀眾人無不嘖嘖稱奇,待心中醞釀好了詞句,遂行至案几處,捻鬚沉吟,持筆書寫,忽而復念幾句又直呼不妥不妥,緊蹙著眉頭棄之不用,另寫一張。
待寫好後,皆將詩詞文賦交與內侍,待宴後由皇帝親自閱覽,評出上下優劣之分,各有厚薄不等的獎賞。
沁園行宮已修建好了大半,只差細枝末節需得仔細完善,行宴饗之事其實無礙。
高臺之上教坊司與鐘鼓司合演了一出打稻之戲,舞女內侍扮作農夫農婦與收租官吏,演繹秋收時徵租納稅的口角爭鬥,此舉卻是開朝祖宗傳下來的規矩,無外乎令歷任君主時刻謹記平民百姓田間勞作的不易。
宴畢,皇帝擺駕歸去,群臣於偌大的行宮中亦有居所可暫住,明日休沐,便也不急於趕回京城。
不多時,隨行赴宴的棠辭應召覲見皇帝。
淳祐帝高坐榻上,赭黃圓領袍上織就的兩條金龍作喜相逢狀,腳蹬阜靴。
“這篇賦文,是你所作?”皇帝說罷,御前總管李順德便向棠辭奉上木盤,其上有紙張。
棠辭展開紙張略略看了一眼,答道:“確是臣所作。”
皇帝點點頭,命人賜座。
須臾,皇帝面上陰晴不明的又問:“竟用二王書法了?”
為棠辭奉茶的李順德聞言動作微微一頓,險些將茶水傾潑了。
棠辭淡淡一笑:“嵇康好琴,陶潛好酒,無論琴瑟香醪皆乃身外事,但凡適度而行,於名垂青史捐軀報國無增益亦無損害,不過凡人愛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