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哄道:“你喜歡便買罷?反正一個兩個都好看的,這裡都是上海最新的款,旁的花樣還要從這裡學。”她便笑了,從汪鴻建口袋裡抽出皮包,搖曳生姿一溜小跑。鞋跟在地板上清脆地響,很快擠進人堆裡。
“怎麼,喜歡她?”楊振澤立在他身後壓低聲說,“你喜歡這樣的女人麼?”又對汪鴻建笑:“藍玉,很久不見了。她比喬露西要討你喜歡麼?從前只知道你為喬露西買了花的,許多玫瑰。”汪鴻建也笑:“楊振澤!你這樣挖苦我?……哈哈,一開始是喜歡喬露西多些的,偏生她人好看了外,脾氣也大。我那時馬場有事要忙,爽了她一回約,氣得砸了我的車蓋,一個癟襠襠。”兩人都笑得很開懷。
楊璧成便想起來,這女人是藍玉,歌女、交際花。原先秦潔妮也是在那裡唱過歌的,還與他見過面,那夜裡她穿怎樣的衣服已然忘了,只記得月亮很大一輪。楊振澤那天也在,很不快地……吃著醋。不過許久不見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壞……是死是活?愣完神,發現楊振澤目光炯炯看著自己,眼神興味到令人發毛,當即泛了一身薄汗,心裡咯噔一下。但忍住了慌亂,很主動地說:“振澤……我們請汪先生和藍玉小姐吃咖啡好伐?邊上紅寶石小方……我去買。”於是溫和笑著要走出去買西點。楊振澤避開旁人目光,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記。
到了午後三點,下午茶的時間。楊家兄弟與汪鴻建、歌女藍玉坐在咖啡廳的卡座裡,一人一杯咖啡,還有奶油曲奇餅。
“如今金價漲的像飛一樣!”藍玉抹了抹旗袍前片,心裡恨那些擠來擠去的人潮,將她的旗袍上軋出褶子來。雪青又不是黑,哪裡看不出來?塗紅了指甲的手,就反覆在桌下摩挲。“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就漲個不停。並且人人都買,就連……”她想說風流場裡的酒保頭子,話到嘴邊又覺辱沒了身份,於是頓了一下,“就連……來做飯洗衣的阿姨,也向我探聽如今是什麼行情。”
“可不是麼,買漲不買跌。現在入去,只有賺錢的道理。”汪鴻建附和道,握著她的手,看著腕上的金鐲。
“外頭有些亂,買金子,總比買其他保得住。再說,真到了……時候,古董字畫帶得動麼?這裡的鈔票,處處都認麼?”楊振澤不無憂慮,伸手提楊璧成加方糖,“總是金子,沒錯的。”
藍玉嬌豔的面色有些蒼白,她知道楊振澤說的話有道理的,可如今她與旁人一樣,自覺得是在租界,租界呵,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了!法國人不行,還有英國人,總有人來頂那塌下來的天的。
“那麼……楊老闆,這金子…是買的有道理麼。這裡也終歸是安全的罷……畢竟是法國人的地方啊!”她握著圓杯,很小心地探問。
“沒事的。”楊璧成安慰道:“漲了許久了,哪裡是說亂就亂,無非以訛傳訛罷了。振澤,你也不要嚇人呀。”
“可不是麼?先前那幾個法國官,還來賭馬的。如何,年間再來我家玩,我給你們券,隨意圈了玩。不過六號的那匹,一直可以。”汪鴻建說。
話便這樣岔開了。
下午晚些時候,楊家兄弟回了公館。劉媽抵在門前,告訴楊振澤,秦慎達來了,要見他。
第三十一章
許多年後楊璧成想到,他與楊振澤,前半生與後半生的劃分,楊家的分崩離析,幫派的大勢已去,似乎就是從那一年的除夕開始。
他立在花園的長青樹前,看書房吊燈在杜鵑花色的窗簾上映出兩個影子,然後——成了三個。他知道那是秦慎達、楊德生和楊振澤,卻不知道他們面上其實已然有了無比憂心的神情。隔在門外的秦三小姐也不知道,可她從本能裡感知一種可怖的戰慄。沒有像往日一樣出門,和太太們一道抹骨牌、看戲,也沒有再去燙一回頭髮。而是隨意找事情做一般,立在銅色蓮花燻爐前,把上好的香片埋在裡面,用雲母片點了燻,手是發抖的。
鐘鳴六聲,她很快地上樓去了,動作優雅而急促。推開門,看見象牙鼻菸壺和翡翠擺件,一串兒鮮亮如血的瑪瑙安然圈在櫥窗架子上,忽然想起當時買的時候,已預備在楊振澤結婚的時候戴。心裡有些慌亂,轉頭去看,青斑竹屏風襯在唐三彩駱駝像後頭,穗子已經幹黃松卷,碧珠也黯淡下去。
她咬了咬唇。
櫃子開啟,從裡面搬出一個小皮箱。因為新買的尖頭鞋,跟是高的,搬動的時候不當心,又或者是很慌亂,所以險些崴了腳。顫顫巍巍地開了鎖,裡頭是金條,有粗有細。白緞子荷包,上頭繡的是丁香,裡面原先有茉莉屑。如今裝了金鍊子和耳墜、戒指,沉甸甸地,貼身放起來。
在相同的時間裡,劉媽在後廚,盯著陳六姑,仍叉腰站著。
阿菊在院裡收衣服,小心翼翼將套子從綢衫上取下來,抱進屋裡去。
楊璧成覺得有些沉悶,便沒有急著回房,立在花園裡看書房中透出的影子。過了許久,仍是三個,沒有什麼旁的動靜。自己也怔了,不知是天生就在那裡的暗紅印子,還是人的投影。又立了一會,實在無聊,晚飯也不想吃,因為下午吃過西點和咖啡,肚子還是飽的。於是踱著步子,往花園的後門走。後門是鎖住的,唯有先前佈置時送花木的人從這裡來,待園子佈置完畢,也就用鏈子圈好栓住了。如今已經有斑駁的鏽跡,撒在白色的門面上。
忽然遠遠地看到街上有一個女人。他想那裝扮好像是一個印度人,很高大的個子,簡直有些滑稽地不像女人了,為此還笑了笑。她奔跑著,褲子是雞油黃的,沒有收緊褲腳,披紗不知暗粉還是玫瑰紅,染著一塊明顯的斑。
他往前走了一步,隔著花園的欄杆,想看她在這樣的寒夜裡,匆匆忙忙要跑去哪裡。
“呯——”
很清脆的一聲,響得半條街都聽得見。
油膩的猩紅從地上淌出來了。楊璧成渾身一震,看著披紗緩緩地飄著,飄著,落到地上短髮的屍體上。啊,確是個男人了,不是什麼印度女人,他裝成女人的樣子,跑著,然後中的槍。他想著,然後渾渾噩噩地往公館裡走。
三個影子都很快地消失在屋子裡,窗前又是明亮的一塊杜鵑紅,又有些像血了。
楊振澤從屋子裡跑出來,一把接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子。“怎麼了?!哪裡的槍聲?”他把楊璧成翻來覆去檢查了幾遍,額頭貼著他的額頭,冷得很厲害。“大哥……大哥?”他抱著楊璧成進了屋。
楊璧成喝了一碗甜薑湯,睡下去了。再醒來是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