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那兩人都沉默的坐在車中,姐姐的腳果然沒事了,坐在前頭與我說話,用她自己的話說:我看風景呢。我們大早出發,下午到達縣裡,他們如昨日一樣,扔下二十兩銀子轉身就走。
姐姐好笑的直襬頭:“要是多遇上幾個這樣的,我們就不辛苦了。”
“嗯。”我拉住她去一個不起眼的小飯館,仍是兩個小菜,姐姐從未嫌棄過。思及她喜歡吃甜食,繞道去有名的寶點齋買了兩包,給她在路上做零嘴。回到喬家村已經夜深。姐姐困得在車裡睡著了,把牛車趕緊棚子裡,我撩開簾子小心的抱她進屋放到床上蓋好。確實有些累,懶得洗漱,直接脫衣睡下。
姐姐突然翻了個身滾靠過來。腦袋磕在我肩頭,小臉埋入我口的位置。她雙手成拳在我手臂上微微一蹭,找到舒服的姿勢靜靜睡著。我卻陡然僵住,近在咫尺的溫熱源頭,就在懷中……我抑制住深潛的歡喜,便如渴望一般,輕輕抱住她。
之前在車上耽誤了三日,生怕第五日她又突然消失不見,我做什麼都與姐姐一起。我們去田裡灑草灰,開始種第一撥蔬菜,姐姐總是與我說說笑笑。第五日的時候我一直小心翼翼的看著她,面上卻又不敢表現出那種怪異的焦慮。
姐姐見我一直神色僵硬難堪,問我:“小雙,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難過搖頭。心底叫囂,想問她可不可以不離開,可不可以一直這樣陪著我。她從未主動提及,我如鯁在喉無法開口。
“小雙,春日暖陽,不如我們偷一天懶曬曬太陽。”姐姐回屋搬出兩張竹凳擺在院中,懶懶的坐下來,見我沒動就拍拍她身邊那張示意我過去。我臉上一定是僵硬木訥,迷茫的順著她的視線往下門前那棵大樹。
姐姐柔和的拍了拍我的肩膀,笑言:“小雙,你現在真是不愛說話啦!”
“……不是。”
“還說不是,眉頭都皺到一起啦!”姐姐轉過身子雙手捧住我的臉,指示地輕點我額頭。我默然不語,她靜下來望著我的臉,突然笑嘆:“小雙,你都過二十歲了我竟然沒送過你生日禮物,想要什麼?下次給你帶來。”
“姐姐——你娶過親麼?”
姐姐愣了一下,彎腰笑開:“當然沒有啊!我問你有沒有想要的,要不我就隨便送了哦。”
“你可不可以,多待些時候?”
我終於還是小心的問出了這樣的問題。姐姐轉過頭,開口問:“小雙,你想我留下來?”
“是。”
她望著虛無的天空茫茫一嘆“這事,我不能控制……”
***
她終於還是離開,說是進屋去拿件衣裳,一整天都沒再出來,我不敢入內去找,也無需去找。
女子年滿二十而未孕者,需自赴邊關,戍邊一年。同村與鄰村也有幾個女子,我在姐姐離開三日後就與她們一起出發。走了整整十日才到營地,交上名牒正式充入軍中。此時並非征戰時期,我們這些未經訓練的生兵,有許多被髮配去修建工事或到火頭裡去。而我因為會趕車,就被派去喂戰馬,訓練時跟著一群新的騎兵出陣。
有一日一位副將大人來看馬,親身翻上一匹去練。誰知那馬受了驚,竟要將副將大人甩下來,眾人大驚。湊巧我處在一個極為巧妙的位置,見此立即跨上一輛雙馬戰車追上去,大人見有援,拋開韁繩幾個翻騰穩穩落在戰車裡。
大人問我姓甚名誰,我一一回答。她笑道:“不錯,沉默寡言卻見事機敏,你願不願意跟我去騎兵營?”
我答:“屬下只會餵馬趕車。”
她奇怪的瞅了我一眼,突然拍著我的肩膀大笑,說:“好!女子本應志向高遠努力爭取,不過你這份自知之明也難得。這些馬你就好好管著,不可懈怠!”
“是。”
後來軍中的人看我都有些奇怪,我雖然愚鈍還不至於愚蠢。她們覺得我生生失去一個跟著副將騰飛的機會,反而自請為馬房車婦,委實沒有女子之志!其實,若是這事發生在十五歲以前,我或許也會希望由此建功立業,做一番女兒家立存於世的建樹。
可此刻我實在無力為此,我有放不下的等待和牽掛。
一年其實很快,每日練風雨不歇。之後喂好馬房中歸我管的那些馬。它們都是很堅韌的動物,我們默默相對,相處得不錯。我並未再出過任何風頭,副將大人那麼忙,也不可能一直記著我一個小兵,軍中的生活過得充實而平順。
快到離開軍營的日子,這幾日我一直沉默無言,心中隱隱焦躁。我怕姐姐已經來了而我不及趕回家,她一個人怎麼辦呢?或者我到時她已離開,我又該怎麼辦呢?
我們每人得了二兩銀子,上頭誇我把馬兒照顧得好,竟然獎賞我一輛馬車,我載著臨村趙姐不停的回趕。她奇怪道:“雙妹,你這麼急幹什麼?雖然你駕的是退役戰馬,可它也經不得你日夜不停的吆喝啊!你又沒夫郎,難道有情郎等著你趕緊回去娶不成?”
我淡淡瞥她一眼,她訕訕道:“隨你,反正趕車的又不是我。”
十日的路程,我們七日就到了。趙姐今日打算先在我家歇一晚,進村後我想將速度緩下來,又怕村民們見到我必得一番應答,緊著繩子朝村西而去。一路上我忍不住設想許多與姐姐再見的方式,此時接近傍晚,而我家的門竟然開著!我走之前把錢和鑰匙全都交給大年姨,說姐姐來了就給她……
姐姐端著竹盆從屋後轉出來,裡面盈滿新摘的青菜。看到我後她驚訝得瞪大了眼,然後快步跑過來笑道:“小雙,你回來啦!”
我的心一下寧靜下來,或許一年一年,我執著等待的就是這個柔和清亮的聲音,與她嘴角那絲從不變化的微笑。
“姐姐。”我站在她面前,不禁伸手她的頭:“你頭髮長了。”
“當然啊,已經很久沒剪過了。我聽年姨說你從軍去了……啊!快進來坐吧,你們一定很累了!”姐姐伸手拉我,又去和趙姐打招呼:“你是小雙的軍友?一路風塵,請進來坐啊!”
趙姐對姐姐作了個揖,笑道:“早就聽說喬家村有個比男兒家還美的姐兒,原來是雙妹家的,難怪她這麼急著回來……”
我轉頭警告的看她一眼,也許有些我自己都沒注意的冷意,她搔搔頭,尷尬道:“反正我是仰慕已久,今晚就叨擾你們了……”
姐姐笑道:“客氣什麼呀!我剛準備煮晚飯,你們先進屋梳洗一下,我給你們燒水。”
踏入屋中,她先從灶房倒來兩杯溫水催我們快喝。趙姐道:“關姐兒,還燒什麼熱水,雙妹屋後不是有個池子麼,我們跳進去洗一遍就是,洗得乾淨又暢快!”
姐姐為難:“會冷吧?”
趙姐拍拍口道:“這個天氣還冷?關姐兒當我們吹吹風就要病倒的男兒家呢。”
我也不願意麻煩姐姐,就找了兩身衣裳,和趙姐去池塘裡洗澡。姐姐囑咐我們別洗久了,她先煮飯。回去時桌上已經擺著一個炒**蛋,竹筍絲,土豆燜臘,又單炒了個青菜並一碗酸菜湯。
姐姐招呼:“菜少別嫌棄,快過來吃飯吧。”
趙姐驚奇的瞅著桌上四菜一湯,討好的贊姐姐:“關姐兒這手藝,我家裡那口子也比不上啊!不敢嫌棄不敢嫌棄。”
“那你們就多吃一點吧。”姐姐把筷子塞給我們,自己也坐下來。她問我們這一年過得怎樣,軍旅生活到底是什麼樣子。趙姐揮手弄姿的形容給她聽,姐姐聽得嘖嘖稱奇,我不上話,靜靜聽她們說。
趙姐又滿含誇張的跟她說我被將軍賞識卻又做了車婦的事,比我自己感受還深。姐姐笑道:“其實小雙這樣做也很好啊!迴歸平淡也很不錯的嘛。”
沒想到她也是這樣想,我心中歡喜。
飯後趙姐卻說不在這裡留宿,讓我送她回去。姐姐說:“這麼晚,就在這裡住一夜再走吧。”
趙姐擺擺手:“家裡有人等我。”
我送過她回來後,姐姐提著盞燈立在籬笆外等我,看到我眉頭泛起笑意,說:“累了嗎?”
我抿唇搖頭:“姐姐,你來幾天了?”
“三天。”
我與她一道關門進屋,姐姐一邊打水洗漱一邊說:“我來的時候你不在家,等了半天都沒見你回來,年姨告訴我你從軍去了,我就擅自拿了鑰匙住在這裡……我還怕這次見不到你呢。我沒合適的衣服穿,就直接拿了你的。你不會介意的吧?”
當然不會。我早已發現,心中自責沒給她準備近夏的衣裝,開口道:“明天去鎮上做兩身。”
姐姐洗完臉低身看著自己身上觸及門板的灰衣,道:“小雙,我比你矮很多哦。你長得更加英俊挺拔啦!軍人氣質什麼的……你會不會覺得姐姐很沒用呢?”
“不會。”
我搖頭,她展眼笑了笑。我們褪去外衣上床睡覺,姐姐居然學我躺得端正筆直。問我:“小雙,這一年很辛苦吧?”
我確實不這樣想,反問她:“這幾天你一個人,有沒有累著?”
她撐起腦袋搖搖頭,從衣領中掏出一條鏈子,解下來放入我手中:“我實在不知道送你什麼,還是首飾好帶還不容易壞。這個開啟,裡頭有我的照片哦,你要是不喜歡的話可以取出來。”
順著她的手將圓殼子掰開,裡面跳出一張笑意燦然的臉。我心中一動,彎身掀開棉被找出枕下那對鐲子,拉起她的手戴在她左腕上,瑩白的光華很好看。她笑著晃了晃,發出的泠泠的清音,我們同時出口:“謝謝。”
驚覺於此,我們又同時抿唇相視而笑。她重新躺回去眯眼睡覺,過了一陣,我淡淡開口:“我答應年姨,二十二歲成親。”
……迴應我的是一片寧靜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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