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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其然,宇文護看完這篇策論,大為驚歎,“沒想到青薔在政事上也有如此見解,你是如何想到這些的?”
“這些日子,青薔出宮,時常在街上看到一些奴隸備受欺凌,一時忍不過,便去調查。我發現這些奴隸都是在貴族的產業上無償勞作,不屬於庶民,故不用交稅,這實在不利於國家的長足發展。青薔在調查的同時,還了解到附近農戶的一些情況,思來想去,不忍看大周子民處境艱難,才提筆寫下自己的一些微見,望大冢宰能夠幫助他們擺脫困境。”
見宇文護還在沉思,沒有表態,我繼續遊說,“其實,青薔提議輕徭薄賦,釋放奴隸,除了對受苦的民眾有惻隱之心,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大冢宰。”
“哦,因為寡人?”宇文護被調起了興趣。
“大冢宰手下一些倚重的大臣,仗著大冢宰的厚愛,縱容家眷在民間胡作非為,魚肉百姓,已經激起民怨了,最可恨的是,大冢宰的名聲也因此受損。如大冢宰能施行一些利民的政舉,相信就能挽回大冢宰的聲譽,還能為大冢宰贏得民心。”
說到民心這一點,宇文護頗為心動,面上還是掩飾道:“都有哪些人打著寡人的名號胡作非為?”
“遲羅協和馮遷家的兩位公子,常常在市井上欺凌老弱,霸人店鋪、田產,強搶民女。”這些可是我刻意打聽過的,“前一日,叱羅家叱羅金還在街上調戲我,幸好我跑得快,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宇文護怒道:“竟有這事,真是混賬!改日寡人就去一趟將軍府,好好訓斥他一頓,替你討回公道!”
“多謝大冢宰。”
宇文護滄桑的面容露出一絲笑意,“你的提議很好,寡人會找幾位大臣來商議此事,制定相關策略,必定將此事上報陛下。”
我還是不放心,補充道:“釋放奴隸一事,會觸及到一些人的利益,還望大冢宰多加留心。光武帝劉秀九次下詔釋放奴隸才得以成功,可見此事艱鉅。詔令一下,一些官員心有牴觸,可能執行不力消極懈怠或不願執行,詔令變成一紙空文。大冢宰需要派些得力的人手到各地監督實施,必要時還需使些雷霆手段,確保朝廷政令落到實處才可。”
“青薔當真細心,為寡人想的如此周全,寡人都要自愧不如了。”
男人不會喜歡女人太出挑,我趕緊道:“哪裡,青薔日後還要仰仗大冢宰呢,青薔身上的毒,大冢宰可有法子解了?”
宇文護笑道:“莫急,寡人正四處為你尋找名醫,相信不日就會有訊息的。”
我佯作緊張的樣子,“那就一切拜託大冢宰了。”
從冢宰府出來,我的內心充盈了喜悅,像是完成了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從前,我一向以自保為宗旨,因為怕惹麻煩,對那些需要幫助的人視而不見,以為在這世道能夠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錯了,更遑論去幫助別人了。
我以為我可能會秉持這樣的信念過一輩子。可是,我遇到了那個人,他在船上為了一個不相識的女子吹簫;知道她沉重的往事又特意去開導她;在她的生辰夜為她唱歌;傾盡所有保住益堅館,只為一群沒有任何關係的流浪孩子……
他的溫暖寬厚,他的俠義心腸,讓我受到了震動,改變了我的想法,讓我明白人不能那麼冷漠,不能只想著自己。善良這個詞,並不是那麼難以做到,關鍵看你想不想做,有沒有心去做。只要你想去做,就一定能做到。
一個人能幫助別人,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幫助那些人,就好像拯救了當初那個孤獨無望的自己。其實,能幫助別人,就證明自己還是很有能力的。自己並不是可有可無的人,而是能幫助改變他人命運的重要的人。
不久的以後,那些生活在煎熬之中的人,奴隸,農戶,他們就可以解脫,開始新生活了。我突然很想見到莫子憂,如果他知道了這件事,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踩過一片清涼茂綠的竹林,小竹屋外圍的竹欄是開著的,順著中間石子路走進去。屋簷下門口旁,正擺著一張書案,莫子憂垂袖坐於案邊,低頭提筆在寫著什麼,很是認真。
我竟有些不忍打擾,提著裙子,輕手輕腳,慢慢地,一小步一小步,輕聲地移步過去。
他到底還是察覺了,抬頭望了我一眼,“蕭姑娘,你不必如此,正常走路即可。”
我乾脆放下裙襬,輕快地走到他身邊,問:“你在寫什麼?”
“我在抄書。”他又繼續寫字。
“抄書,為什麼要抄書,留著自己看不行麼?”
“這幾本書很難找到的,這還是館長託人找朋友借給我看的,過幾日要還回去的。我抄下來,方便日後看的。”莫子憂邊抄邊道。
我翻看了一下放置在桌上的幾本書,《周國地誌》《齊國食貨志》《遊陳國見聞》,全是講地方風俗人情,山河地誌之類的。我忽然明白了,“你時常出門在外,自然要了解一些地方的風土人情,方便辦事。”
“不盡然,途中寂寞,看一些書,也是別有樂趣的。”
“那你這次回來,打算住多久?”我的心裡沒來由的一陣慌。
他平靜道:“我也說不準,如果有僱主找上我,我很快就會離開的。”
“這次回來,你能不能……呆久一點。”我小心翼翼,努力找出挽留的理由,“孩子們都很捨不得你。我也希望,能時常見到你這個朋友。”
時間彷彿凝住了,他寫字的手頓了一下,又繼續寫,沒有給出答案。
寫滿一張紙,他終於放下筆來正眼看我,“可以啊!”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直到看到他含著山水清暉的笑容,我才恍然明白他是在回答我方才的話,雙唇不自覺溢位笑意,“孩子們大約會很高興的。”
在心裡暗暗高興了好一陣子後,我才想起來,我今天來找他是有正事要告訴他的。
於是我把我去冢宰府勸說宇文護釋放奴隸的事簡略的跟他說了一遍。
他聽完我的話,有驚訝,有讚賞,笑道:“能說服一向以冷酷多疑著稱的宇文護,蕭姑娘,你的才幹絕對不遜色於一些官場中人。”
“如若釋放奴隸一事真的能實現,周國成千上萬的奴隸都要感謝你。你是這件事背後的發起人,是你把這件事提上了議程。蕭姑娘,你能幫助這些奴隸,這說明你其實是個善良的姑娘,只是很少表現出來罷了。”
對視著他的眼睛,我認真說出了我的想法,“不,從前我一直認為我沒有能力幫助別人,自私地忽略那些需要幫助的人,選擇明哲保身。我以為,只要我不做壞人就可以了,做好人太奢侈。直到遇見了你,我才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是你改變了我。”我覺得這話不大妥當,又補充道,“不過,你只是我改變的原因,不是目的。我所有的改變都是為了自己,為了讓自己,變得更好,更明理,更快樂。”
莫子憂對我笑若清晨曉光,“蕭姑娘,我很高興能成為你改變的原因。你是個心思通透的姑娘,懂得改變,也有自己的堅持。在這一點上,我很欣賞。”
搬了張矮凳和他一起坐在門口屋簷下,閒聊著日常的樁樁件件。他並不同於其他男子那般有君子遠庖廚的迂腐高傲,市井趣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他樣樣都說得來,讓人覺得親近,很溫暖。
並肩坐著,看著遠處很高很高的蔚藍的天,淡白的雲朵,碧綠的山色。晴空下不知名鳥兒的飛聲,日光灩灩,渴了,就飲一碗竹葉泡的茶水,青透見底的顏色,涼涼的,驅了熱意,平淡又自然的時光,讓人不自覺的沉迷。
——
在御前做完差事後,回到文書院,拿出紙筆,打算練字,落筆寫下“莫子憂”三個字,字型清秀,沒有莫子憂的字那般蒼勁有力,風骨神秀。不滿意之下,又一連寫了好幾遍,直到寫出一點莫子憂字的神韻才作罷。又看到紙上都是莫子憂的名字,覺得單調,又添了自己的名字。一會兒下來,發現紙上滿滿的都是我和莫子憂的名字。
蕭青薔,莫子憂。我默默唸著這兩個名字,忽然就想到了一句詩“青青子衿,悠悠我心②。”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想到這句詩背後的意蘊,我的臉一熱,我這是怎麼了,怎麼會想到這個?
我搖搖頭,一定是我最近同他頻繁接觸,產生了錯覺,才會胡思亂想。
一低頭,看到紙上都是我和他的名字,更是心煩意亂,又試著寫上泠兒的名字。寫了幾遍,仍是無法靜下心來,只得棄筆。
門外響起了篤篤篤的敲門聲,“姐姐,你在麼,我進來了。”
是泠兒,我趕緊把紙揉成一團,扔在桌子底下,回道:“我在,你進來吧。”
註釋:
①標題出自西晉陸機《為顧彥先贈婦詩二首其一》“心亂誰為理”
②出自《詩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寫戀人間的思念。<!--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