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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貴妃挽著一件粉紫灑金絲芍藥襦裙,交疊繁複的花紋上綴有疏密有致的蜜蠟黃珍珠,裙襬上是紅珊瑚米珠串成的一朵朵嬌豔纏綿的青葉桃花。如此裝扮使她看起來豔光四射,舉手投足之間更添了一段嫵媚風流的氣質。
我暗暗搖頭,這位貴妃,以她那樣的家世,那樣一等一的美貌,如果她不是那樣驕橫的性子,不說萬千寵愛在一身,得蒙聖眷自是不在話下。可惜了,她絲毫不懂得收斂,一味的任意恣為,白白地惹人厭棄。
我執起食案上的蓮紋青玉杯,注滿一杯桑落酒,貼近唇邊輕輕啜飲,酒喝到一半時,陳蒨親親熱熱的聲音就傳來了,“青兒。”
我疑惑地看向他,卻見他飽含溫情地對我說,“今日一事,叫你受委屈了。上回浮碧亭之事後,朕就想晉升你的位份了,只是近日國事繁忙給耽擱了。”
說著,陳蒨佯裝生氣地掃了掃座下的妃嬪,道:“朕真沒想到朕因政務繁忙才幾日不去看你,便有人敢騎到你的頭上來了,叫青兒受了好大的委屈。不如朕今日就趁此機會晉一下你的位份,看還有誰敢欺負你。”
我明白陳蒨的用意了,他這是當眾給我撐面子呢,因為他多日不來漪蘭殿,便有人以為我失寵了,諸如吳承徽、趙列榮之類的就敢不把我放在眼裡,給我臉子看。陳蒨是想以此表明我還是他的寵妃,不是誰都可以看輕的,並以此警告底下的那些妃嬪安分些,別想像張修容那樣使手段來害我。
“就晉為昭容吧,‘柔’字不好,顯得青兒太過柔弱好欺負了,朕要為青兒另擇一個封號。”陳蒨笑意溫柔地看我,略微一思忖,說,“就取‘華’字吧,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跟青兒甚是相配。”
“謝陛下賜號。”我站起來,象徵性地行謝禮。
“恭喜妹妹。”嚴淑媛第一個向我賀喜,笑吟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②。可見陛下對妹妹的愛重,叫姐姐好生羨慕呢。”
在聽到“之子于歸,宜室宜家。”時,不少妃嬪的臉色都變了變,連臉上的原本賀喜的笑容也變得僵硬了起來。
也不知道陳蒨這是在抬舉我還是在害我,要知道《桃夭》講的可是夫妻間和諧美滿的生活。他從中取意“華”字,免不了是要遭人嫉恨的,何況皇后才是他的妻,他這麼說,也不知道皇后會不會介意。
座上的皇后仍是波瀾不起的微笑沉靜的模樣,倒是陳蒨有些錯愕,似乎在懊惱自己說出的話。
是我想岔了,估計陳蒨也是臨時起意,並沒想那麼多,亦無意害我,只是一時失言不曾深想罷了。
繼續喝酒,在眾人目光都聚在皇后這個壽星身上時,我發現陳蒨居然在偷瞄婉昭儀。一個皇帝,看自己心愛的妃子也要偷偷摸摸的?我止不住的想笑,陳蒨啊陳蒨,沒想到你也有這麼憋屈的時候。
喝到醺醺然的時候,頭有點昏昏的,趁無人注目之時悄然離席,走出瑤光殿外,涼涼的風一吹,腦子也清醒了不少。
暮光收斂,半邊的天色都晦暗了下來,厚積的層雲揮灑下濃墨重彩的暗影,疏落地披散在重重殿宇之中,層層交織重疊的光影,深一條淺一條地模糊了樓閣鉤連之間的景緻,連帶著人影也似煙水迷離了起來。
青綾雲袖拂擦過硃紅闌干,綴珠白裙隨步子一蕩一蕩的似雲水流動,迴廊曲折無盡,綿延迤邐似總也走不完。
庭院裡花木綠影重重,如浪如波無所不至,密密匝匝的木芙蓉花葉橫逸斜出,碩葉網羅成濃淡得宜的青煙,翠光交映,風乍起嫣然搖動,驚碎一地蜿蜒交疊的暗影。
木葉上的白芙蓉開得如冰魄雪玉一般,在降至未至的夜裡分外清雅絕豔,風姿嫋嫋,看得我心旌搖盪,禁不住想要湊過去,再靠近一點。
踏出廊外,站在繁盛的木芙蓉花叢下欣賞白芙蓉如玉無暇的風姿,四起無人,靜得只能聽到花枝搖曳沙沙作響的聲音。
“婉昭儀,請留步。”
一道剛硬的聲音突地鑽入耳簾,驚得我渾身一個打顫。
大半身掩在花木從下,斜眼望去,迂迴曲折的長廊上,赫然立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英眉俊目,女的清豔婀娜,正是安成王與婉昭儀。
婉昭儀斂衽施禮,客氣而疏離道:“王爺有什麼事?”
“小王心裡一直有一個疑惑,可否請昭儀代為解答?”
婉昭儀垂著頭,輕聲道:“不敢,妾所知淺陋,恐不能為王爺解惑。”
“昭儀不必自謙。”陳頊的眸光緊鎖在婉昭儀身上,聲音加重,“小王的疑惑,世間只昭儀一人能解答。”
“小王想問問昭儀。”陳頊深邃的眸子添了一絲冷冽,“所謂‘我心匪石,不可轉也③’難道就是僅僅四年就投入別的男人的懷抱?”
冷冷的質問的口氣,饒是一向風輕雲淡的婉昭儀也不由得變了臉色,“前塵往事,王爺何必再提?”
“前塵往事,昭儀說得好生輕鬆。”陳頊冷冷的聲音摻了一絲惱意和沉痛,“以往種種,於你竟是不值一提的微末小事?”
“紹世,你別這樣。”聲音裡竟帶了一絲慌恐失措的苦意。
紹世?那可是安成王的字,叫得這麼親暱,看來這兩個人之間有故事呢。我歪著頭,側著耳朵,更見凝神靜氣地聽了起來。
“那你要我怎麼樣?”潛藏的情緒悉數爆發,陳頊語氣激烈起伏道,“我在長安過著囚犯一樣的日子,衣食不著,飢寒交至,任人奴役,隨意打罵,整整七年。”
“那樣絕望地看不到頭的日子,足以消磨掉一個人生的意志。可是,我滿心裡想著你,我擔心你,怕你受苦,怕你受人欺負,怕你一個人無依無靠沒人照顧。我總記得,有一個人,她在等我,等我回去找她,我不能丟下她一個人孤仃仃呆在這世上。我一定要撐住,撐著回去見她……”
“不要再說了!”帶著痛苦掙扎的哭音,婉昭儀捂住了雙耳。
“到底我還是撐著回來了。”陳頊的聲音亦是一樣的痛苦揪心,“我回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找到她,好好照顧她,廝守終生。可我萬萬沒想到,她竟成了我的嫂子。你說,這多可笑!”
“我是有苦衷的,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聲音哽咽,掩飾不住的悲痛和歉疚。
“什麼苦衷,你的苦衷就是你要為你義父做事,為他探聽情報,混進梁宮,潛伏建康,為了潛進臨川王府,甚至不惜出賣身體,做了我兄長的女人!”陳頊逼視著婉昭儀,激烈而蒼涼道,“七年前你不是答應過我嗎,擺脫掉細作的身份,過正常人的生活,在建康等我,我們廝守終生。你為什麼要反悔!”
婉昭儀淚眼盈盈,哽咽著酸楚道:“我沒有辦法,他是我義父,我必須要聽他的,否則……我,我對不住你。”
“為了報答宇文護的養育之恩嗎?他就那麼重要嗎,重要過我,重要到你為了他違揹我們的承諾,重要到你為了他毀掉你的一生,一輩子以細作的身份活著,永遠見不得光?”陳頊激動之下抓住婉昭儀的肩膀,質問,“秦婉兮,你真的愛我嗎,你真的有愛過我嗎?你無論做什麼,都是為了你的義父,從沒考慮過我的感受,也不在乎是不是會傷害我,你一點都不在意我!”
面對質問,婉昭儀再也止不住壓抑的情緒,眼淚如豆雨般簌簌落下,發出碎碎的低泣聲,“不是這樣的,我在意你,我真的想過和你共度一生。只是……只是這世上的事不是事事都盡如人意的,年少時輕易便許下承諾,卻原來……要守住承諾,這麼難。”
看著心愛女子痛苦哭泣的樣子,陳頊不免心軟,面上剛硬的線條柔軟了下來,眉間最後一絲怨恨也化作了沉痛的憐惜愛撫,修健的長臂一拉便把婉昭儀攏住了,摟緊懷中人的纖腰,低柔道:“一切都還可以重新開始的,現在回頭還不晚。我帶你離開,離開這皇宮,我們重新開始。”
婉昭儀靠在陳頊的肩上哭了好一會子,卻突然用力地推開陳頊,雪白的面龐上猶帶淚痕,滿目哀傷絕望地看著陳頊,“不,不可能了,太晚了,我回不了頭了。”
一邊說著一邊連連搖頭,婉昭儀挽起裙子,掉頭就跑,步履急促,輕長的襉裙在夜風中飛揚擺動,恍若一枝依依嫋嫋臨風飄搖的曼柳。
“婉兮——”陳頊在後呼喚,卻沒有追上去,目光定在那一抹離去的麗影,盡是疼痛的悽楚,面色黯淡得連帶滿院的花也添上了一層悽色。
婉昭儀居然是宇文護的義女,周國的細作?!這真是驚天雷的訊息。誰會想到冰清玉潔不染凡塵的婉昭儀竟會是居心不軌的細作?她和陳頊之間還有一段情事?細想之下,婉昭儀曾是江陵梁宮的宮女,陳頊又在那裡當過侍衛,他們在那相知相戀也不是不可能。難怪婉昭儀總是對陳蒨不鹹不淡不甚在意的樣子,原來是心裡藏人了。至於陳頊,他那個側妃在氣質上跟婉昭儀那麼相像,想必是陳頊為解相思之苦而找來的替代品了。
唇角不自覺地揚起,面上帶了幸災樂禍的笑意。陳蒨啊陳蒨,你萬想不到,你心愛的女人會是敵國細作,潛藏在你身邊居心不良,更不會想到,她會跟你弟弟有糾葛吧。要是婉昭儀和陳頊舊情復燃,最好給陳蒨戴上一頂大大的綠帽子,事情就好玩了。
註釋:
①標題出自清代納蘭性德《木蘭詞·擬古決絕詞柬友》“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②出自《詩經﹒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大意是春天桃花盛開之際,正是女子出嫁之時,桃花灼灼,正是人們對婚姻幸福、夫妻和諧的期許和祝願。
③出自先秦無名氏《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形容心意堅定。<!--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