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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氣悶地把書放到一邊,“既然陛下嫌吵,青薔就不看了。”
誰知他又說,“朕悶得很,你看的什麼書,給朕讀一段。”
一會兒嫌我吵,我順他的意不看書了,打算睡覺,他又嫌悶,不讓我好眠,叫我念書給他聽,真是怎樣都不讓我好過了是吧?
攤開書來,我無精打采地念,“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等我念完,陳蒨臉上已是黑雲壓壓的一片,“你念的什麼書,含沙射影地罵朕無恥,詛咒朕早死,嗯!”
拿我擋箭,厚著臉皮為自己的無恥行徑開脫,又想著各種法子折磨我,毫無人性,可不就是無恥至極嗎?他不讓我好過,我也不會讓他如意。我故意念了《相鼠》這篇詩來諷刺他的無恥行徑,讓他清楚自己是什麼嘴臉,也好抒發一下自己瞥屈的滿腹憤恨。
我即可憐又無辜道:“陛下恕罪,這只是青薔隨意翻來讀讀的,並無他意。何況青薔出身鄉野,只識得幾個字,也不懂字裡的意思。”
陳蒨臉上寫滿了不相信,青筋突起,大步邁下床,來到我身旁,一把奪過我的書,近乎撕扯地翻開了書,指著某篇詩,陰陰地命令我,“念這個。”
我一看,是《淇奧》,是讚美君子美好品德的。嗬,我差點笑出聲來,他是想借此表明他不是無恥小人,而是德行有度的君子?就算天下的小人都死絕了,也輪不上他當君子,以為讓我念篇讚美君子的,他就是君子了?
我滿心裡都是諷刺,極不情願的唸了起來,“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③。”
……
不知道陳蒨是不是故意報復我念詩諷刺他,一直讓我念一些歌功頌德的詩,唸到大半夜也沒歇息,我撐著睏意又幹又渴巴巴地念著,不敢睡下。
陳蒨雙眸熠熠,精神抖擻,十分樂意我這副苦苦強撐的樣子,直到我困得就要倒地上時,他才肯放過我。
我一沾榻就睡著了,昏昏沉沉的,一夜無夢。
天灰濛濛的快亮的時候,我被陳蒨從榻上扯下來,他手裡拿著一把冰瑩如雪的匕首,光華濯濯。
我知道他要做什麼,不待他動手,我自己奪了他手中的匕首,狠心在中指上一割,又快又準。疾步走到床榻邊,由著指上鮮紅的血珠滴在薄衾上。
“你——”陳蒨大概訝異於我的主動和狠心,對著我說不出話來。
隨手拿來一塊紅絹包住傷口,我冷眼瞧著他,也不哼痛,“這樣可以了吧?”
薄衾上,有用我的鮮血凝成的落紅,象徵女子貞潔的落紅。
不知是喜是怒,陳蒨的瞳中有異樣的流光泛起,“你還真狠得下心。”
我帶著決絕而清冷的笑意道:“有時候,當傷害避無可避時,與其等別人來傷你,還不如自己傷害自己。這樣,別人沒贏,你也沒輸,誰都別想討到便宜,我是不會讓想傷害我的人得意的。”
“你真是不可理喻。”
陳蒨的臉當時就僵住了,氣惱地甩甩袖子,走了。
據梨霏說,皇后為人寬厚,體恤妃嬪每日請安辛苦,每月只在初八、十五、二十這幾日接見諸妃嬪的請安,以表仁德。至於太后更是深居簡出,乾脆免了諸多妃嬪的請安,每日只呆在慈訓宮吃齋禮佛,參研佛法,若無特別之事絕不會召見妃嬪。
名義上的侍寢之後的第一日便是二十,我不得不帶著梨霏去顯陽殿向皇后請安。
因為陳蒨對我異乎尋常的寵愛,我一下子成為了後宮炙手可熱的人物,自然引起了其他人的側目,在養傷期間不是沒有妃嬪前來拜訪,但都一一被我以身體不適推拒了。我實在不想也不願和陳蒨的這些女人周旋,誰知道她們安的什麼心,我更不願和這些女人演戲,假惺惺地互稱姐妹。這些女人聚在一起永恆不變的話題絕對是圍繞著皇帝而展開的,我可不想聽她們一口一個陛下的。我最煩的便是陳蒨了,跟她們在一起討論陳蒨,豈不是鬧心得很。
可今日,到底是避無可避了。
顯陽殿屋頂為單簷四角攢尖,覆以穗黃琉璃瓦。鳳凰銜環圖案朱紫殿門,青瑣丹墀,皓壁皜曜,赤柱歙赩,亙虹長梁,菡萏藻井,玲瓏綺窗,煒煒煌煌,十分的華美大氣。
皇后綰著高貴的凌雲髻,插著五鳳朝陽掛珠釵,正中戴鳳凰展翅銜瓔珞金步搖,著茜紅赤金鸞鳳翟紋寬袖長裙,正坐於雙鳳交接含瑞草漆椅中,氣質端莊沉穩。
“妾修儀蕭氏,拜見皇后娘娘。”我面色恭敬,依禮拜見。
“免禮。”皇后語調輕柔,笑盈盈地打量我,“這便是新來的修儀妹妹了,如琬似花,淑麗韶好,生得甚是好看,難怪陛下喜歡。”
皇后已經不年輕了,面色略黃,眼角有細細的魚尾紋,明明是和陳蒨相近的年紀,三十幾的年華,看上去竟比陳蒨還要老些。大約是陳蒨保養得宜,清俊的面龐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許多。
也是,看著自己的丈夫身邊鶯鶯燕燕的,一個個如花佳人,心中難免鬱結不快,自然保養再好也掩不去歲月滄桑在她臉上的印記。不似陳蒨,有如玉美人滋潤,愈發精神抖擻,光彩奕奕。
難怪皇后要規定一個月三次請安之禮,大概是不願見丈夫的一大幫小老婆,給自己心裡添堵吧。
我禮貌性的謙虛一下,“皇后娘娘過譽了,嬪妾沒有您說得那麼好。”
“柔修儀就不必自謙了。”一道不冷不熱的聲音傳過來,“陛下一趟微服私訪便把柔修儀帶回宮,放在身邊服侍。這才當宮女沒幾天呢,一下子又連越幾級封你做修儀。這樣的榮寵,可見修儀妍姿玉色,甚得陛下喜歡。”
我抬眉望去,說話的是一個面貌清豔,體態婀娜的宮妃,細緻的遠山眉,汪汪明亮的大眼睛,秀挺的鼻子,朱唇貝齒。細看下,唇線特別地柔美,瓊露瑩澤,清豔之下又多了幾分嫵媚的氣質。
梨霏悄悄地提醒我那是劉昭華,位份比我高几級,我微起身去行禮,謙和笑道:“見過昭華姐姐。”
知道我是陳蒨從宮外帶回來的,這麼快就派人去探知我的底細了,這劉昭華也不知道是何用意。
一個略帶不滿的嗔聲響起,“柔修儀病的這幾日,陛下一個妃嬪也沒召見,一心只念著柔修儀。便是婉昭儀盛寵之時陛下也不曾忘記諸位姐妹,可柔修儀一來,陛下全然把我們給忘了。”
梨霏悄聲告訴我說話的那個滿頭珠翠的宮妃是潘容華。養傷的這段時日,我對宮中妃嬪之事也略有耳聞,這位潘容華一連育有五皇子、六皇子,卻還是個九嬪之下的容華。而我一個無根無基的宮女升為修儀,位份竟比她還高,她心裡自然不快。
“說起婉昭儀,今日怎麼不見她來請安呢?”一個秀麗清雅的宮嬪四處張望了一下。
說話的是九皇子之母張修容,體質纖弱盈盈,看著有幾分楚楚可憐的味道。
九嬪之首的嚴淑媛一直溫柔雅靜地坐著,這會開口搭話了,柔聲道:“婉昭儀自小產以來身子骨一直不見好,日日不離湯藥,不是她不想來,實在是有心無力。”
“淑媛姐姐就是太袒護她了。”劉昭華略略蹙眉道,“這都小產幾個月了,也該好了吧。若不是真病,便是有心對皇后不敬。”
嚴淑媛聽了這話只是淡淡溫和一笑,“妹妹多心了,婉昭儀一向與人為善,溫婉得體,凡事皆以皇后為先,怎會對皇后不敬呢。”
劉昭華不以為然,“這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指不定她從前對皇后的恭敬都是裝的,要不怎麼一找到機會便裝病不來請安呢。”
潘容華撫了撫髻邊珠釵,粉唇輕啟笑道:“倒也不是婉昭儀存心對皇后不敬,只是她剛失了孩子,正傷心著呢,偏陛下這時候又有了新人,這舊愛見新歡,總歸要傷心的……”
話未盡,意已明,言下之意是婉昭儀不願見我才託病不來的?
皇后沒說什麼,只是靜靜的在一旁聽著,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
坐在皇后右下首的汪貴嬪神色冷傲,幽宛道:“這韓修華和徐婕妤有孕不來便罷了,婉昭儀身子不適也在情理之中。可孔貴妃無病無災的也不來,這是為哪般呢?”語氣中還帶著微微的不屑和冷蔑。
經她這麼一說,我環望周圍,還真沒見到那日飛揚跋扈杖刑我的孔貴妃。
我細細端詳了一下這位汪貴嬪,不似一般江南女子的細眉白膚,她的眉毛較尋常女子要黑濃些,蜜色肌膚,十分自然陽光的膚色,瞳眸黑亮似黑曜石,光華流轉,神采奕奕,儼然是一個高傲英氣的女子。
“好了。”皇后終於掛不住臉上的笑意了,聲色略沉,吩咐旁邊的宮女,“琴瑟,傳本宮的命令下去,韓修華和徐婕妤身懷龍胎,日後便不必再來請安,只須安心養胎即可。婉昭儀身子不適,也不必再來了,等她什麼時候養好身子,再來向本宮請安。”
“諾!”那個叫琴瑟的宮女婉聲迴應。
皇后話裡間避重就輕,絕口不提孔貴妃不到一事,有意輕輕揭過,眾妃也不好自討沒趣談論孔貴妃,便各自找了其他話題攀談了起來。
註釋:
①標題化用宋代歐陽修的《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說》“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②出自《詩經·鄘風·相鼠》,諷刺統治者的無恥。
③出自《詩經·衛風·淇奧》,讚美男子的一首詩。<!--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