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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九,夜。
皓月當空,一群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漢子三三兩兩地相互攙扶著,步伐踉蹌地行走在一條通往臨安城的僻靜小路。
他們一行十餘人,皆目光渾濁,面色倉惶,風塵僕僕,滿身狼藉,一個個潦倒落魄的模樣,好似一群逃難而來的乞丐。
“侯爺,我們……我們實在走不動了,可否就近歇息一夜,待明日……天亮以後再繼續趕路。
艱難地邁著如灌鉛一般的雙腿,遠遠地跟在隊伍末尾,走一步幾乎晃三晃的黑臉漢子,終於抵擋不住一浪高過一浪的深深倦意,扯著沙啞的嗓子向走在隊伍前方的“頭領”苦苦哀求。
其實,隊伍中的其它人也早已精疲力竭,恨不能倒頭大睡,只是礙於“侯爺”的強勢,這些日子方才晝夜不停地連續趕路,憑藉求生的本能勉強撐著一口氣,默默忍受著身體和心靈的雙重煎熬,咬牙堅持到現在。
此時聽到黑臉漢子叫苦不迭,其它人內心的防線亦被瞬間擊穿。
霎時間,一石激起千層浪,隊伍中求情、告饒的聲音越來越多。當然,其中也不乏一些委屈與抱怨。
“侯爺,自離開洛陽城後我們一直沒日沒夜地趕路,弟兄們已經好幾天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了。”
“是啊!咱們這一路不敢騎馬坐轎、不敢穿街過市、不敢打尖住店……跋山涉水全靠一雙腿,還不能好好休息,簡直比苦行僧還苦。餐風飲露也就罷了,還常常遭人白眼……我們怎麼說也是朝廷命官,何曾受過這般羞辱?”
“就是!咱們爺們兒身上又不是沒有銀子,何必裝模作樣地扮乞丐作踐自己,白白吃苦頭?”
“侯爺,兄弟們都是要臉面的人,如今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回到臨安……莫說其他府衙的人會嘲笑我們,就算是天機閣的兄弟……恐怕也會將我們當成笑柄。”
“說句以下犯上的話……侯爺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這個、提防那個,說什麼四面楚歌,兇險莫測……可一路走來,我們卻連個山賊都沒有遇見。侯爺如此多慮……莫不是在洛陽城被柳尋衣嚇破了膽?”
……
眾人你一言我一句,恨不能將滿腹牢騷一股腦的宣洩而出,一時間竟越說越熱鬧,越說越委屈,越說越激動,甚至開始僭越尊卑的口不擇言。
他們口中的“侯爺”,此時已停下腳步,面色陰沉地站在隊伍前方,目光復雜地審視著這群不成器的手下,半晌一言未發。
若非被手下道破身份,恐怕任誰也想不到眼前這位灰頭土臉,身形佝僂的叫花子,竟與昔日那位威風凜凜,相貌堂堂的天機侯是同一個人。
其實,也不能怪秦衛謹小慎微,畢竟他在中原武林的最大靠山已經魂斷洛陽,清風非但一命嗚呼,而且名聲掃地,身為其盟友兼同夥的秦衛又豈能不慌?
再者,秦衛不久前才在丹楓園經歷過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劫難,對於柳尋衣今時今日的江湖地位和武林聲望深有感觸。
他知道,現在的江湖中有許多人想巴結柳尋衣,這些人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雖然柳尋衣對自己網開一面,但難保有自作聰明之人,錯誤地領會柳尋衣對秦衛的態度,從而劍走偏鋒,將他的性命當成接近柳尋衣的籌碼。
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無論如何,秦衛絕不敢再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因此,他效仿當年柳尋衣送親返回臨安時的法子,精心將自己的手下拆分成三路。
第一路人數最多,打著“天機侯”的旗號明火執仗,招搖過市,以吸引旁人耳目。
第二路人數居中,他們喬裝成商客,凡經過城池要塞一律繞行,專挑山村野店落腳歇息。
第三路人數最少,卻是由秦衛及其心腹組成,人物最為關鍵,行事也最為低調。他們將自己打扮成難民乞丐,沿途不入城、不進村、不吃酒、不住店,不分晝夜地向臨安趕路,累極困極便就地休息,餓極渴極便乞食果腹。
也正因如此,短短十幾天這群人已被折磨的七葷八素,憔悴不堪。
雖然條件十分惡劣,但秦衛的心志卻異常堅定。他寧肯裝扮成人人厭棄的乞丐,吃苦受罪逃回臨安,也不願貪圖一時享受而令自己陷入未知的兇險。
事實證明,秦衛確有先見之明。第一路和第二路人馬在南歸途中,分別遭遇了不同程度的麻煩,唯獨他率領的第三路人馬能一直安然無恙地撐到現在。
只可惜,秦衛的手下並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也無法心甘情願地陪他一起吃苦,只認為他在洛陽城被柳尋衣嚇破了膽,自此變得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混賬!”
“啪!”
就在眾人的抱怨愈演愈烈之際,身為秦衛心腹的褚茂猛然暴喝一聲,揮手狠狠扇了挑事的黑臉漢子一記響亮的耳光。
清脆的巴掌聲響徹夜空,令喧鬧的場面迅速變得安靜,只有路旁的草叢中偶爾傳出幾聲尖銳的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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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羞辱?什麼吃苦?”屠龍趁機向其它人發出威嚇,“侯爺自始至終和我們在一起,他能吃得苦,你們就吃不得?難道你們比侯爺更金貴?”
“沒錯!”屠虎厲聲附和,“口口聲聲要什麼臉面?你們有狗屁臉面?休要忘記,天機閣所有人的臉面都是侯爺給的!沒有侯爺,你們狗都不如!”
“欸!想當年本侯在天機閣做金刀校尉的時候,在嚴寒酷暑中幾天幾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也是常有的事,從未像你們這般怨天尤人。”
也許是因為秦衛力倦神疲,實在提不起精神教訓手下。也許是因為他歷經滄桑後心性日趨成熟,不會再輕易動怒。也許是因為當下的天機閣人才凋敝,他不忍疏遠這些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自己人”。
面對此起彼伏的質疑和抱怨,秦衛既沒有強勢壓人,也沒有破口大罵,而是滿眼失望地掃視眾人,有氣無力地低聲告誡:“倘若在以前,如爾等這般好逸惡勞,莫說加官進爵斷無希望,甚至連留在天機閣效力的資格都沒有。本侯和你們一樣皆出身寒微,所以我對麾下十分仁慈,甚至願與你們稱兄道弟,不似上任侯爺那般冷峻嚴苛,但你們也要懂得禮數,知曉進退。念你們在本侯落難時仍忠心護主,沒有自顧逃命,剛剛的事我不再追究,但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侯爺息怒,我等知罪!”
在秦衛和褚茂三人的恩威並施下,其它人漸漸清醒過來。
雖然眼前的秦衛一副破衣爛衫的乞丐模樣,但他始終不是真的乞丐。一旦回到臨安城,他仍是身居高位,大權在握的天機侯,仍能一句話毀掉這些人的前程,甚至摘掉這些人的腦袋。
剛剛他們之所以口無遮攔,大抵是因為又困又乏,精神恍惚,方才暫時忘記自己的身份。
心念及此,他們暗暗慶幸秦衛的大人大量,同時也不約而同地感到一陣後怕。
莫說回到臨安的秦衛可以掌控他們的生死,即使在這裡,以秦衛的武功照樣可以輕而易舉地送他們歸西。
經此一鬧,眾人反而清醒一些,剛剛的睏乏倦意也在“慶幸”與“後怕”的徘徊中消散大半。
“此處距臨安已不足三十里,我們又何必等到明天?”褚茂見時機已到,於是開口鼓舞士氣,“再者,此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難不成你們想餓著肚子,睡在荒草泥地之中?與蛇蟲鼠蟻為伴?”
“有道是‘行百里者半九十’。而今我們千里都走過來了,又何必在乎區區三十里?”說罷,屠龍突然狡黠一笑,又道,“只要我們一鼓作氣‘殺回’臨安,日出前必能吃上美味佳餚,待酒足飯飽再沐浴更衣,然後……尋上一兩個美嬌娘春宵一度。嘿嘿……左擁右抱,酣暢淋漓地快活三天三夜,豈不痛快?”
“就是!就是!”屠虎一臉壞笑地連聲附和,“在丹楓園被囚時我就琢磨,如果老子就這樣稀裡糊塗的死了,那春風樓的水仙、夏玲軒的荷花、秋殤苑的芙蓉、冬暖閣的小梅……豈不難過?”
“屠虎,你真是四季分明,遍賞花叢啊!”
“難怪在洛陽城看你連刀都拿不穩,原來身體早就被什麼芍藥、牡丹給掏空了。”
“你的‘春夏秋冬’早就是老黃曆嘍!現在盛行的是鏡花水月,天上人間。”
“哈哈……”
屠虎此言一出,立時勾起這群粗漢的興趣,勞累與疲倦彷彿在一瞬間被一掃而空,一群人竟開始爭先恐後地講述自己的“心得體會”。
他們一邊興沖沖地連夜趕路,一邊汙言穢語的插科打諢,同時又在暗暗憧憬著回到臨安後的種種美妙。
“不行不行!你們說的都不行!若論此間翹楚,當數金陵的萬仙樓和泉州的溯水閣。不得不說,沈東善和陸庭湘真是慧眼獨具,那裡面都是萬里挑一的美人……”
“咳咳!”
聽到“溯水閣”三個字,褚茂的臉色悄然一變,連忙咳嗽幾聲,似乎在提醒眾人不要得意忘形,胡言亂語。
究其根源,只因秦衛寵愛的女人蘭綺,曾出身於溯水閣,褚茂擔心犯了天機侯的忌諱。
“屠龍,此番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回去後何不將‘春夏秋冬’與‘鏡花水月’聚在一起比較比較?也不枉老天爺讓你重活一次。”秦衛深知望梅止渴的道理,故而也不掃興,甚至加入眾人的調侃,“回臨安後,本侯放你們十天的閒差,再賞你們每人二百兩的花銷,不盡興不許迴天機閣。”
“侯爺英明!哈哈……”
秦衛的慷慨,登時令稍顯尷尬的氣氛再度活躍起來。
這一刻,他們的雙腿似乎沒那麼沉了,肚子似乎沒那麼餓了,月光似乎在皎潔之餘又平添一抹溫柔,甚至連坑窪不平的碎石小路,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不再那麼硌腳難行。
“主臣一心,其樂融融。真愜意!真美好!真令人感動!”
就在秦衛等人有說有笑地趕路之際,一道滿含戲謔的聲音陡然自前方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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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的僻靜小道,遇到同路人的機會幾乎和遇見鬼差不多。
因此,當突如其來的笑聲傳入秦衛一行人的耳畔時,眾人無不心頭一怔,下意識地停下腳步,紛紛舉目觀瞧的同時亦悄悄將手摸向自己的兵刃。
但見一輪圓月之下,羊腸小道之中,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平行而立,宛若兩尊木雕泥塑般一動不動,死死封住眾人的去路。
矮個子青色短衣打扮,頭戴斗笠,笠簷壓得極低,讓人看不清面容。此人雙手抱胸,一柄在月光下泛著幽幽寒光的短劍斜插在他的雙臂之間,看似隨意的站姿卻蘊含著進可攻,退可守的弓馬步態。
高個子身長丈餘,體型魁碩,呼之欲出的恐怖肌肉高聳如山,將衣袍撐得鼓鼓囊囊。他的雙手各持一柄開山巨斧,傲立於夜幕蒼穹之下,宛若一隻頂天立地的龐大猛獸,足以令百步之外的人感受到巨大的壓迫與瘮人的寒意。
“真希望你們能一直這樣無憂無慮地快樂下去!只不過……這條路走錯了,我幫你們換一條。”陰陽怪氣的聲音再度響起,如鬼魅般飄蕩在空曠寂寥的天地之間。
“什麼人裝神弄鬼?”
褚茂話音未落,矮個子已緩緩抬頭,斗笠下漸漸露出龍羽那張噙著詭異邪笑的森白臉龐。
“別怕!我動作很快,儘量不破壞各位的雅興。一會兒在黃泉路上,你們接著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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