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帶著些老成男子特有的沙啞,崔明德總覺得說那番話的人不是他,而是祖父。她也的確記得自己抬頭時自崔秀臉上看出了祖父的模樣,日光在他背後映出柔和的圈環,那一刻的他,像極了神祗附體。
也是那一刻,崔明德突然意識到祖父真的死了。雖然制書上美其名曰薨,族人們則委婉地用“去”,外面人提起,還有“身故”“昇仙”等語,但所有的美名,都掩不了“死”之一字的本質。
在家中未曾有一刻失態的崔明德,在回宮的路上將自己關在車裡,像小時候那樣曲起雙腿,臉埋在膝蓋間,毫無儀態地放聲大哭。
天忽然就亮起來,日光尚不強烈,卻也足以將宮門上的銅環照得鋥亮,隊伍中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崔明德握了握手中的長刀,偏頭看騷動所在之處:“江誠。”
江誠筆直地站了出來:“祭酒,我們在這裡聚了兩刻了,這是宮門外,我們三個班的人,就這麼著甲冑、帶橫刀站著,怕是不大好罷?”
崔明德向他看了一眼,沒有說話,身邊的宋五百笑起來:“你們這幫毛沒長齊的小奴幾,在軍學一年了,還不知軍中規矩麼?營主有令,那便是軍令如山!哪容得你們這些縮脖子鵪鶉似的只知道背後嘰咕!”
江誠動了動嘴唇,卻什麼也沒說,依舊筆直地站著,大聲地應了一聲:“受教!”他身邊的張承恩站出來,朗聲道:“宋校尉此言差矣。我們入軍學,學的是兵聖之道、聖人之學,而非祭酒、教習一人私言,為的是建功立業、報效國家,而不是營主、上官的一家之利,若軍令出自朝廷,自然赴湯蹈火、義所不辭,若此令非出自朝廷,忠字班恕難從命!”
宋五百被他一番話噎住,將袖子一擼,整個人便跳起來要衝上去,崔明德喝住了他,轉頭命張承恩站出一步,不緊不慢地道:“當年軍學選人,掌選以你跳脫不服管束將你黜落,我卻力排眾議,將你選進來,你知是為何麼?”
張承恩一怔,大聲道:“稟祭酒,不知!”
崔明德的目光自左向右地掃過去,將這些年輕兒郎的面容一一看進眼裡,慢慢道:“你們入學時,便受到一句教導,‘服從是軍人的天職’,教習們素日說起,也都拿吳、周等人治兵之嚴舉例。我以為這些話說的都很對,唯獨卻漏了一點——我們所服從的,到底該是誰?是一人、一家,還是天下社稷?設若有桀、紂之君,令你們討伐湯、文之主,你們該服從誰?尋常兵漢們未讀詩書,不知家國大義,唯知服從,你們卻不一樣,你們都是天下各州選上來的精銳之士,在學裡習聖人之道,明家國大義,為的難道只是一味地服從麼?”
隊伍中一片沉寂,許久之後,江誠有些膽怯地開了口:“祭酒…是要做什麼?”
崔明德望著他:“你以為我想做什麼?”
江誠不說話,只是拿眼去看張承恩,張承恩抿了嘴,一字一句地道:“而今在上的,並非桀紂之君。”
崔明德道:“我知而今在上的,並非桀紂之君。我也知你們既能留在忠字班,必也能明白,在那寶座上的,是女人或是男人,其實都沒有什麼所謂。你們大多出自貧苦,這些年天下民人過的是好是壞,想必都看在眼裡。當今陛下為政如何,想必也都清楚。”
張承恩沉默片刻,道:“我等都是庶民出身的兵漢,朝政大事,不敢妄言。不過我們這些人,既非功勳恩蔭之家,又非豪闊大富之族,刀頭舔血之人,能進朝廷軍學,學這些王孫公子才能學的兵書禮義,冬有棉衣夏有麻,起居有米飯,節日有酒食,全賴當今陛下的恩德。大義如何,我們不知,但陛下對我們的恩義,我們卻都深知。”
崔明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等既知聖人待你們的恩義,便更該捨身報效。”看眾人皆面露不解,扯嘴角一笑。就在這時,天空中呼嘯數聲,數只紙鳶自下飛起,飄飄搖搖地晃過城門,宋五百張弓射箭,一箭射下一隻,撿來向崔明德一呈:“有人起兵作亂,聖上召諸衛入宮勤王。”再向眾人一展:“聖人手書,蓋了玉璽。”
崔明德向遲遲不開的宮門看了一眼,不給眾人猶豫的時間,拔刀出鞘,厲喝出聲:“隨我入宮,勤王護駕!”
作者有話要說: 麼麼噠。
第525章 逼宮
桓彥範原定的起兵時間是四更。他們的算盤打得很好。若是去得太早, 剛關了宮門、換了班值, 人未倦怠,且到宮中早了,得手之後, 還要費力守住戰果——他們只得數百人,萬一殿中有人漏了訊息, 召來守衛勤王, 甚或有人渾水摸魚,又去劫了李𣈶,變數便多。若是去得太晚,天大亮了, 更不好行動。到四更就不一樣了, 夜深人靜, 宮門緊閉,人人困頓,只要率北門屯駐的羽林衛砍斷門栓, 突入宮中, 制服母親,獲得制書, 一俟五更三點,宮門開禁,便可派人自南衙掣出,迎立太子,一旦木已成舟, 旁人再要做什麼便也都晚了。他們的戒備心也挺高。駱逢春雖是李𣈶安排,成事之先,卻也不知所有細節,捱到了三更,才尋到機會,派人出來。
他們唯一缺少的只是人手。張柬之和姚元崇外放之後,他們在南衙無人,給敬暉安排一個羽林衛將軍都費了不少功夫,而上面還有武三思為羽林衛大將軍,其後又有駱逢春為右羽林衛將軍。
駱逢春在軍中多年,又有獨孤元康和獨孤紹的舊關係,敬暉比他入羽林的時間更長,費盡心機結交壯士、拉攏人心,數月之內,才聚起一批不得意之人,駱逢春卻一入羽林便如魚得水,雖非大將軍,卻儼然有超越武三思,為羽林衛龍頭之勢,羽林衛中舉凡班值、輪番等事,不稟武三思者,都要經駱逢春,而諸校尉長上,無論親近與否、是否得勢,也都要敬駱逢春一頭。也正為此,這些人雖不大喜歡駱逢春,卻也不得不將他拉扯入夥,而駱逢春稍作拖延翻悔之態,舉事時間,便自四更,生生拖到了五更,舉事的兵衛,也自千人,減至了六百人。
婉兒為我準備了制書,遣內官自南門出召,將我引入內廷——這是宮中不成文的規矩,宮門皆閉,唯有南門開一處,如此夜裡皇帝若有急事,便可手製開門,召值宿宰相入宮,天下承平日久,母親晚年又怠政,宰相們早已享受不到這特殊待遇,反倒叫我鑽了空子——準確的說,應該是我和獨孤敏,還有獨孤紹那些胡女親衛,以及我家中剩下的所有狗兒,總是二十六個人,九十九隻狗。
我們這些人和狗,連同事先未得訊息、卻隱約知道有事發生的賀婁和徐真如海,以及她們手下的內奉宸衛,唯一的任務,便是護住母親,撐到崔明德和駱逢春勤王的那一刻。這期間阿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