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房間裡,沒日沒夜地寫。
我順著門縫看房間的時候,厚實的窗簾垂下來,將白天擋成黑夜。地上慢慢的廢紙和揉成團的廢稿,傅小瓷在電腦鍵盤上飛快地打字,打了又刪,刪了又打。
蕭陶壓低聲音說:“他有些太沉溺劇情了。前幾天,他在書裡寫‘我’養的金魚被人整缸摔死的時候,那天中午我正好買了一條魚回來,他看見魚立刻就跑進衛生間吐了。在家裡面對我的時候還算自主,說話做事還算正常,可是這幾天話越來越少,也不願意接觸新鮮事情,我跟他說些時新的事情他也是跟個木頭一樣。”
“多久了?”我問道。
蕭陶說:“快一個月了。”
“這期間他就沒跟別人說過話?”
“偶爾送快遞或者物業的人來還會說上幾句只是神采不大好。哦,在電話裡和編輯等人溝通還算正常。”
傅小瓷是病了,這種病,從前我們就知道。
高中的時候,就屬傅小瓷膽子最小,經常一個人默默地哭泣,躲在角落裡。
他好像對周圍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不願見人。在學校裡不與同學講話,課堂上不回答老師的問題,下課後除了做題不做任何事情,甚至一度有人以為他是啞巴或是自閉症。
後來還是我託厲星辰才知道,這世上有種病,叫做“選擇性緘默症”。
傅小瓷的父親曾經是個礦產老闆,礦難出事賠了錢,一下子跌到谷底,老婆跟著別的礦老闆跑了,就剩下傅小瓷一個,他便天天喝酒,喝了打打罵罵,娶了個女人,繼母對傅小瓷也是動輒虐待,甚至還把他脫了衣褲吊在樹上一整夜,活活就給弄成了這樣。
如果不是蕭陶,或許他一輩子就是這樣了。
只是這病,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發作了。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長時間集中精力地寫作,精神也好,身體也好,都比他原先想象的要困難得多。”我看著傅小瓷的背影,對蕭陶囑託了一句,然後推門進去。
傅小瓷像受驚的貓一樣彈了一下,整個人寒毛都似乎立起來,看清楚是我之後才勉強放鬆下去:“阿羨……你怎麼來了?”聲音也像小貓一樣。
“我有些擔心你。”我道。
他拉了一張椅子給我,終於把眼睛從螢幕前收回來,長舒一口氣:“我也不知道,寫書原來會這麼孤單的,它不受控制,連我自己也停不下來,我覺得不是我在寫書,而是書在寫我。沒有靈感或者是遇到瓶頸的時候,我就難受得像被塞在瓶子裡一樣。”
我望了一眼螢幕:“快寫完了嗎?”
傅小瓷這才擺出一點笑容來,只是臉上沒什麼血色:“快了,我還在想結局,順利的話這個月內就能完成,我打算寫完就投出去。”
“是為了下個月的文英獎?”我握著他的手,“我已經迫不及待看你上臺領獎的樣子了。”
傅小瓷有些不好意思,中間還夾雜著一點擔憂和自卑:“我也不知道,自己寫的,都是些什麼。”
“你的實力,早就該拿個大滿貫了。”
他搖搖頭:“我覺得我就是在寫一些很真實的事情,平鋪直敘,並沒有什的……”
正這麼說著,被一個電話打進來,他忙接了起來,“喂?…哦,是戚棠啊…嗯,快寫完了,一會兒我發給你看。”
不知為何,覺得那個名字有點耳熟:“是你的編輯?”
“不是,”傅小瓷掛了電話回道,“是先前同城文會上認識的一個人,同大學學弟,文筆很華麗,他很喜歡我寫的東西,知道我開始寫作,他也一直在幫我收集資料,幫我審稿。”
我淺淺笑了一下:“有這麼多人在期待,你一定會好的。”
略坐了坐,我告辭離開,走之前和蕭陶囑咐了一句:“好在他現在還能開口說話,總之不壞,我有個要好的心理醫生,回頭我讓他整理一份資料和備用藥,你先收著,情況不好馬上聯絡我。”
出了傅小瓷家,看著熙熙攘攘的馬路,和逐漸要黑下來的天,我有點心情沉重。
從這裡往東走,是回家,往西走,是「然而」酒吧。
何去何從,是個大難題。
細想一下,過去的時候,我的生日,秦浪不屑記得,秦浪的生日,不屑與我同過,好像真的沒有在這種特殊的節日兩個人好好地置辦過。
唯有一次好的記憶,那會兒我還沒有向他表白,他的哥們買了個冰激凌蛋糕在籃球場上給他慶生,他招呼著我一起去,也給我分了一塊。
我吃得滿嘴都是,然後他用一個指頭將我嘴角的奶油抹掉,直接放在嘴裡吮了,那時候我臉紅透了,只敢推脫是天熱的緣故。
他就這麼笑著,然後問我,甜不甜。
搖了搖頭把回憶搖走,理智告訴我,我該往東走,可是邁出去之後,我的腿不受控制往西而去。大約是真巧,手裡收到簡訊一條,正是他發的:“A26包廂,我等你。”
約定的時間是六點,可是我到的時候,已經是九點以後了。
我手裡拎著一瓶酒,邊喝邊看著車水馬龍,在「然而」門口,盯著然而兩個字看,就這麼著看了遲遲不進去。
在日本的時候,我喜歡小林一茶的字句:“我知道這世界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寫得真好。
真貼切。
憋了一口氣,把酒瓶翻轉,一股腦悶進去,然後放下酒瓶就打算往裡走,只是我還沒摸到門,橫生出一隻手把我攔住,語氣有點急躁:“羨,你不能去!”
我抬頭一看,是厲星辰,他的神情有些慌張,說話也微喘,顯然是急匆匆跑過來的。我正對著他:“你怎麼知道我要見誰?”
“林羨,你還想過五年前那樣的日子嗎?你還想去被他折磨?”厲星辰握著我的肩膀,不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搖著我,“你知不知道,再好的心理醫生,也沒辦法救好一個不配合的病人!”
我覺得肚子裡的酒在發酵,一股酒氣衝到鼻子裡,辛辣地讓人眼眶一泓:“我知道,我知道。”
厲星辰顯然有些動怒了,沒了平時的那幅玩笑溫柔而是有點咆哮:“知道你還來?我以為你跟我說會放下是真的,結果你竟然是在敷衍我?羨,你還喜歡他?”
這話如果是秦浪問我,我一定會千倍諷刺懟回去,可是厲星辰問我,我就撐不下去了。
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閉上了之後,又張開,緩緩地,如同恍惚一般說:“那星辰,你告訴我,我這個病人該怎麼治?是不是你把我治好了,我就不會對他有一丁點的感情了?”
厲星辰手縮了一下,目光有些頹然,用盡天下的藥,也解不了感情的問題,厲星辰也不例外,他道:“…我早想到了,你會回來,就是因為過不去這道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