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也並非全然碧藍如鏡,船隊穿行過程中,有風景優美處,亦有不堪入目處。
屍體,無數的屍體!
穿甲冑,配刀弓,染血漬,零零碎碎,橫七豎八地漂浮在海面上。方圓數里,舉目盡是!這還只是浮在海面上的屍體,至於沉淪海底的屍體有幾何,那就無人知曉了。
當天策軍的船隊經過這一片海域時,著實震驚了無數將士。
此時裴盛秦並不在甲板上,因此沒能第一時間目睹那片屍海。他正在前往一處幽暗的船艙中,這是臨時的地牢。
“將軍夫人,性命要緊啊!”
“保全性命,或還有轉還之機,這人要是死了,那可就什麼都沒有了。”
“對啊對啊,還望將軍夫人三思。”
謝道韞端坐在囚室內,正用一把小巧的剪刀抵著喉嚨,悽然笑道:“我謝氏世代為大晉朝盡忠,會稽淪陷,我為暴秦所俘,被迫寄書予阿弟,已是有辱門風。本只盼王師收復會稽,再親至謝安叔父處負荊請罪,可如今竟被暴秦強擄北去!往後餘生,恐再難見故國河山,不如一死!”
“夫人此言差矣,我王氏起源於琅琊,你謝氏起源於陳郡,此皆秦土也!此去歸秦,你我夫婦正是認祖歸宗,落葉歸根,豈不美哉!”
王凝之一邊勸說著,試圖走上前去搶下謝道韞手裡的剪刀。
“你滾!”謝道韞現在一看見王凝之就來氣,想到在將軍府倉庫中被逼寫信時王凝之懦弱無能的表現,心中早已對他失望透頂。她把喉嚨旁的剪刀抵得更緊了,情緒激動地說道:“要認祖宗,你自己認去!陳郡之人,都是暴秦的走狗爪牙,都是我陳郡謝氏的死敵!我謝氏只認南陳郡!”
這所謂南陳郡和南琅琊一樣,都是東晉僑置文化的產物。陳郡是謝氏的起源之地,在後世的河南周口一帶,同樣是前秦的一處大城。而這南陳郡,則是東晉在咸和五年時僑置的一個陳郡,大概在後世的安徽合肥附近。
王凝之本就軟弱,見謝道韞如此,他就不敢再上前了。其餘一干人等見左將軍都勸不住將軍夫人,頓時也沒辦法了,場面一時僵持起來。
裴盛秦趕來時,正好見到了這樣一幕尷尬的場景,他皺眉詢問看守計程車卒:“這是怎麼回事?”
謝道韞見了他,冷笑道:“我死意已決,裴小賊,你就等著我化為厲鬼找你索命吧!”
原來,自從被押上了船,知道自己將要渡海前往秦朝後,謝道韞的情緒就很是不穩定。今日不知哪根筋抽錯了,一時想不開,便抄起一把剪刀要自盡。
除了王凝之夫婦還關押著,其他大部分會稽官紳在天策軍守城期間表現還算良好,此刻都已恢復了自由身,每人配發了一間小屋子。
王凝之雖說庸碌無能,但畢竟鎮守會稽多年,就算是臭皮匠也還有三個好朋友呢。此時聽說將軍夫人在牢中尋死覓活,有些官紳多少還對左將軍夫婦有點情義,紛紛過來勸慰。
裴盛秦聽完士卒彙報,見一眾降官和王凝之都在眼巴巴地看著他,謝道韞也正惡狠狠地瞪著他。他笑道:“這有何難!”
身後的公狗會意,右手一翻,悄然取出了一枚石子,運力一彈,正好將謝道韞手裡的剪刀打落。
片刻後,謝道韞已被五花大綁,動彈不得。不理會謝道韞毫無才女風度的破口大罵,裴盛秦交代道:“王凝之,以後你每日負責餵你老婆用食。在她變老實之前,不得解開束縛。”
裴盛秦交代完了就要離開,原本也只是收到情報說一群降官在地牢私會,擔心他們聚眾謀反才刻意來看看。沒想到只是這等小事,謝道韞這女人果然麻煩。
見裴盛秦這就要走,謝道韞鼻子一抽,又哭了。她泣聲道:“裴小賊,你殺了我吧!”
現在殺了你,謝玄還不得帶著北府兵和朝廷拼命?裴盛秦心中這樣想著,冷笑說道:“要是將軍夫人真的想死,不妨咬舌自盡,沒人攔你。”
謝道韞漲紅了臉,雪白的頸子也變得又紅又白,果然支支吾吾不說話了。裴盛秦心中大定,他賭的就是這位自小嬌生慣養的貴族小姐沒有嚼舌自殺的勇氣。這可不是怕不怕死的問題,這是怕不怕疼的問題。
“那你讓王凝之滾開,我不要和他住在一起!”謝道韞顯然死意暫退,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其實在歷史上謝道韞本就對王凝之十分失望,只是一直勉強忍耐著。因裴盛秦的到來,會稽事變的發生,謝道韞對王凝之徹底絕望了,現在已經下定決心要和他一刀兩斷。
裴盛秦最後無奈,只好給王凝之換了間牢房,又從天策軍家屬中找了兩個婦女來照顧被綁著的謝道韞。反正讓他們夫妻分開住,對裴盛秦也沒什麼壞處,遂了她的意,免得這女人整日吵鬧。
好不容易安排好了謝道韞,裴盛秦正準備回房休息休息,這時又來一個士卒稟報道:“公子,艦隊經行此處,發現海面上出現大量浮屍,多數穿我軍盔甲。方圓數里,盡是屍海!”
裴盛秦面色驟然一肅。
當裴盛秦帶著公狗來到甲板上時,裴元略以及石越、雍建嵐、李松林、劉哲存等眾將都已到齊。看著海面上的屍山血海,一個個神情肅穆。
裴元略雙目隱隱含淚,愴然道:“淝水……是通著海的。”
雍建嵐亦感悲傷,寒聲道:“漂出海的就有如此之多,留在淝水與長江的,不知還有多少。國殤,這是國殤啊!”
“他孃的,這些畜生,還有人性麼!老劉,南蠻哪些人參與了淝水一戰的?”李松林雙目通紅,怒而問道。
其實兩軍交戰,只有勝敗,沒有對錯。但人總是會有立場的,就像謝道韞認為這一戰是前秦殘暴無道導致,李松林則認為這場屠殺是東晉沒人性。這都是立場問題,所謂屁股決定腦袋,正是如此。
“朱綽,朱序,謝安,謝玄,劉裕,劉牢之……”負責蒐集情報的劉哲存眼神麻木,雙手握緊成拳,念出了一大串名字。
“劉裕?”聽到這個名字,裴盛秦還有些意外,雖知道劉裕參與過淝水之戰,但他本以為劉裕成名應該沒這麼早,此刻應是無名小卒才是。
劉哲存解釋了一句:“那是劉牢之麾下一員小將,跟著劉牢之襲擊洛澗,梁帥便是被此人所殺。”
石越沉默很久,然後堅定地說道:“死者已矣,那些該死卻還活著的人,一個也不能放過!”
“對,一個也不能放過!”裴盛秦走上前來。
艦隊默默貼著屍海的邊緣繞行,甲板上的眾人無言,用沉默來悼念著為國而死的數十萬勇士。
不知過了多久,艦隊還未繞過似乎無邊無際的屍海,眼尖的順強便指著屍海中的某一處,尖聲道:“公子,那兒有個人還在動!”
眾人的目光都沿著順強所指望去,那裡漂浮的一具屍體,身上穿著秦軍高階將領的制式甲冑。裴盛秦細細觀察,竟發現此人所穿甲冑,似乎比出徵那天岳父楊安的甲冑還要高一層規格。
更重要的是,這具屍體還在微微地抽搐著,隨意一掃看不出來。但故意盯著看一陣子,就能很清楚地察覺。
“父親,那人果然還活著!”
裴盛秦激動道,如果沒錯的話,這人至少也是前秦的一個高階將領。培養一個高階將領可不容易,要是能夠把他救下來,也算是為朝廷挽回了不小的損失。
“救人!”
裴元略堅定而果決地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