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的天,街頭人聲喧雜,無線電播放著輕柔舒緩的歌曲。鍾岸垂眼看來,緩聲說道:“進去坐一坐吧,葉小姐。”
他的身上似乎總有一股菸草的味道。葉微舟皺了一下鼻子,把目光轉開:“不坐了。我準備要回家。”
說著,她抬手扯了扯圍巾,像是準備把圍巾摘下來還給他。
“戴著吧,”鍾岸的視線依舊落在她的身上,“我送你回去。”
“不必送我,我自己能叫車……”葉微舟依舊在扯圍巾,露出下巴時正巧吹來一陣寒風,令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後面的話語也凍在了唇齒間,沒再能繼續往下說。
她的頭髮也被吹得有些凌亂。
鍾岸抬起手,動作輕慢地為她把圍巾戴好,同時說著話:“方才那兩位小姐是一位客戶的女兒。這位客戶與我們航運公司有大買賣,約我在咖啡廳見面。客戶有事先走了,我便送他的兩個女兒上馬車。”
言罷,圍巾也已經戴好了。鍾岸順帶還為她整理了一下頭髮。
鍾岸收回手,又笑眼問她:“我開車來的,也正準備去葉家拜訪。葉小姐要不要同行?”
葉微舟的半張臉都藏在圍巾裡,只露出一雙眼睛。她看了他一眼,悶悶地應了一聲:“可以同行。”
鍾岸笑了一下。
鍾岸開車,葉微舟則在副駕駛的位置。不多時,冷雨飄搖,紛紛均勻地灑落在前面的擋風玻璃上。窗外冷風呼嘯,車內卻溫暖如春。
睏意漸漸包裹住了葉微舟。這些天她一直沒能睡個好覺,因為始終無法安心,躺在床上,腦中卻無法安靜,始終會想各種事情。坐在鍾岸的車子裡,不知為何便不同了。
車輛行駛了一段,始終沉默無言,葉微舟明顯感覺自己的眼皮越來越沉重。一個拐角處,她忽然出了聲:“鍾岸……”
這是頭一次葉微舟喊出他的全名,而非客套疏離的“鍾先生”。她的語調也偏低,甚至有些沉悶,與之前很有些不同。
鍾岸覺得奇怪,但由於在拐彎處,不得已得更專注於車輛行駛。他沒有看她,只問:“怎麼了?”
葉微舟卻沒有說話。
鍾岸耐心地等待了片刻,依舊沒有得到迴應。他忍不住偏過頭,看了她一眼。
對上她時,鍾岸的目光一凝。
她正軟軟地靠著座椅,腦袋抵住車窗,雙眼則微闔上了。像是睡著一般,她的雙頰泛著些健康的紅暈,五官安靜下來,柔和得不可思議。
鍾岸正將車速降下,又聽到葉微舟輕輕地說:“開慢一些。”
說完,她吸了吸鼻子,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迷迷糊糊的,又補充說了一句:“到家了喊我。”
鍾岸看著她有一瞬,輕“嗯”一聲,收回了目光。
車子繼續行駛,卻開得極慢。
道路上有個使勁蹬腳踏車的男子,被冷雨澆了滿身。他從緩慢行進的車子旁快速騎行而過,偏又因路面不平而跌了一跤,磕破了皮。
男子坐在地面,疼得齜牙咧嘴,古怪地看了一眼龐蒂克小汽車,嘀嘀咕咕:“這年頭,有些錢可真是了不得!”
了不得的鐘岸把車子開到葉家門外,停穩後卻並不急著叫醒葉微舟。下人出來恭迎,他卻也只叫他們保持安靜。
故而,等葉微舟渾身舒暢地醒來,外頭已經入了夜了。
陰雨的夜晚不出月亮,葉家門口亮著燈,燈光落入車內,照見葉微舟醒來後茫然的臉。旁邊的鐘岸壓著嗓音開口:“睡醒了?”
葉微舟懵了一會兒神,沒能搞清楚現狀。
停了片刻,鍾岸又道:“半路上你睡著了。我見你睡得香,就沒有叫你。”
葉微舟打了個哈欠,一覺睡醒後的聲音又輕又軟:“你應該叫醒我的。這樣晚了,祖父一定生我的氣。”
鍾岸笑了笑:“不會,我已與他打過招呼了。”
葉微舟便乖乖點了頭:“好。那我再在你的車上待一會兒。”
她當真又靠在車窗上,舒舒服服地閉上了雙眼。
這第二覺,她一直睡到了次日早晨。再醒來時,她已不再待在鍾岸的車裡,而是睡在自己房中床上。葉微舟仰面躺著,盯著頭頂的天花板看了良久,這才慢吞吞地爬起來穿衣梳洗。
而昨晚關於鍾岸的記憶,由於混著睡夢,已經很是模糊。葉微舟索性將那些都歸入了夢境之中。
抵達海關,走進徵稅科辦公處時,一個正從裡面出來的年輕人以怪異的眼神看她,看得她渾身不舒服,忙皺著眉頭走開了。
葉微舟在辦公桌前坐下,順帶向旁邊的孫叔黎問:“今日的海關似乎有些不同。”
孫叔黎用側面對著葉微舟,並沒有轉過頭來,只哼笑了一聲:“海關什麼時候沒變過?”
葉微舟看了他一眼,皺皺眉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當天,葉微舟在江海關內說的話加起來總共不超過十句。而她很快發現,這樣的日子還會延續下去。
渾渾噩噩的,過了整整七天。葉微舟幾乎喘不過氣來。
下班以後,葉微舟坐在辦公桌前,所有人都有說有笑地走了,她面無表情,只繼續處理報單。
忽然,她聽到有人喊了一聲:“喂!葉微舟!”
葉微舟轉頭看過去。角落處的中年男人凶神惡煞的,舉著個話筒,沒好氣地吼她:“趕緊過來接電話!”
葉微舟應了一聲,起身過去接過了話筒。
打電話過來的是趙藕荷,嗓音溫溫柔柔:“微舟,今日來我家中吃晚飯吧?”
這端的葉微舟卻半晌發不出聲音。
那中年男人原本已轉身收拾東西去了,驚覺身後沒有聲響,甚至還聽到了低低的啜泣聲,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葉微舟垂著腦袋,死死地咬著下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唯獨眼淚怎麼也止不住地往下掉,砸落在桌面上。她抓住話筒的手指也由於過度用力而泛出了慘白色。
中年男人的神情變得兇狠了幾分。
電話那頭,趙藕荷許久聽不到葉微舟迴應,不免覺得奇怪:“喂?微舟?你有在聽嗎?微舟,你還在不在?”
葉微舟點點頭,努力地想要開口說話,卻憋不住哭腔。
中年男人站在她面前,放下公文包,一臉兇狠地伸手過來,一把奪走了葉微舟手裡的話筒。接著,他對著那端開了口:“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吃個晚飯麼,葉微舟說要去!肯定會去!準備好吃的在家等著便是了!”
說完,他又猛地一把掛上了電話。
聽了一頓咆哮的趙藕荷坐在沙發上,良久沒回過神來。
而這邊,葉微舟還在掉眼淚。她難以置信地目睹了男人的所作所為,呆住之後甚至都忘了還要繼續哭。
中年男子則提起公文包,瞪了她一眼:“小姑娘家家,哭成這樣像是什麼?還以為我們徵稅科總算出了個能辦事的,這麼點壓力便扛不住麼!”
葉微舟愣住了。
等中年男子頭也不回地走遠之後,她還呆了許久。
——
到了趙家,還未到晚飯飯點,葉微舟與趙藕荷坐在沙發上吃點心,也閒話東西。
談論起這件事,趙藕荷捂住胸口,還有些後怕:“我被嚇了一大跳呢,心想這是誰啊?倒像是劫持了微舟,要我送三百大洋去贖人似的。”
葉微舟也笑了笑。
邊上已被迫休假在家好幾日、閒得快要發黴的趙天青道:“徵稅科那個人,我倒是見過,也聽說過他的事。他年輕時可是個進步人士,還出過國,很受褒獎,不過脾氣一直不大好。也是因為脾氣太差,後來便得罪了權貴。”
葉微舟打算再問一些關於那個中年男人的事,忽地聽到上樓的聲音。抬眼看過去,正見梁平章從樓梯口走來,臉上帶著明顯倦色。
一見他,趙藕荷忙起身上前,幫他脫下外套掛好,又給他倒了溫水。一邊忙活,她一邊道:“今日微舟也在,我請她過來一起吃晚飯……我特意給你煮了老鴨湯。待會兒喝一些,補補身子。”
聽著夫人的嗓音,梁平章舒出一口氣,終於輕鬆了一些。他扶住趙藕荷的腰,不讓她繼續左右忙活,湊上前去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面頰:“沒有你,我真不曉得該怎麼辦。”
趙藕荷嗔笑著將他推開,又催了他去洗手。
梁平章則不管洗手的事,只牽著她一同進了房間,關上門又落了鎖,繼而將她抵在門扉,又低頭吻下。
沙發上,趙天青將瓜子遞到葉微舟的面前,一副司空見慣的表情:“照這個情形,還得等上一會兒呢。”
葉微舟默默地抓了一把瓜子。
果然如趙天青所說,他們等上了好一會兒,才上了飯桌。葉微舟一直偷偷地看趙藕荷,看她仍然帶著點點潮紅的臉頰,還有最頂上那顆忘了繫上的盤扣。
直到梁平章問起:“對了,微舟。關於日本齋藤會社的那件事,現在如何了?”
葉微舟這才回了神,清了清喉嚨,將事情挑挑揀揀,略過了她在海關被冷落的遭遇,盡數向梁平章說了。
梁平章皺著眉頭,道:“關於此事,我也聽說了一些。事實上,緝私科的確在著手調查此事,緝私科的這位科長也的確盡職盡責。然而,那批所謂的鴉|片卻早已不知所蹤。”
雖然早已想到有這種可能,但葉微舟還是聽得心中一涼。
停了一下,梁平章繼續道:“緝私科也對齋藤會社其他商船展開了檢查,但都一無所獲。即便是在市面上,也找不到任何鴉|片、任何有用的線索。”
趙天青有些著急:“可是我當時真的看到了鴉|片!”
“我們自然相信你,”梁平章道,“我只是認為此事太難。齋藤會社在上海的勢力範圍,似乎有些太廣了。”
能在很短的時間裡讓那麼多的鴉|片消失、再也找不到,自然不是容易的事。只怕是上海權貴也與之利益交錯,相互勾結。這樣一來,事情也就更加複雜,也更加難辦。
葉微舟悶頭吃飯,心裡很是壓抑。
忽而,她又聽到梁平章道了一句:“……不過,微舟,我預備要將此事寫成文章登報。”
葉微舟一愣,抬頭看了過去。
登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