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天是龍晹的生日。
早在一個星期前,龍晹便鄭重地邀請我參加她的生日派對。
“去啦,去啦!”龍晹將請帖塞進我的書包裡,“為了你我都沒有邀請簡塵,你還有什麼理由不去?”
龍晹總是能這樣直截了當又一針見血地戳中我的死穴。
龍晹的生日派對在龍家的海邊別墅舉行。傍晚我從家裡出發,到達龍家海邊別墅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絲絨般的夜幕裡點綴著幾顆星星。耳邊是清晰的海浪拍岸聲,即便已經是六月,夜晚鹹溼的海風吹過來的時候仍然會覺得有些冷。
我縮著肩下車的時候,發現有人早已經在三米之外等著我,一雙笑得彎彎的眼睛像天上亮晶晶的星星,是顧汐。
“咦,你也在這裡?”我以為他和龍晹並不熟。
“白沙學院人人都認為我們是一對,你出現的地方怎麼能少得了我?”顧汐罕見地同我開玩笑。
我的心情卻因為他並不怎麼高明的玩笑大好起來,舉一舉手裡的干邑,挽住他的胳膊說:“來,我們一醉方休。”
顧汐無奈地搖頭笑著回答:“榮幸之至。”
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覺得他笑眼中深藏擔憂之色。
離得很遠便聽見有悠揚的樂聲從別墅裡飄出來,今晚的龍家別墅註定人滿為患。我一直不太喜歡人多的場合,因此和龍晹打過招呼後便拽著顧汐去花園的僻靜處看月亮。
“可是,今天晚上是陰天,應該沒有月亮啊。”顧汐對我的提議有些質疑,但仍然跟著我往花影重重的花園走去。
“沒有嗎?”我抬頭看著漆黑的蒼穹,果然那裡只有幾顆光芒黯淡的星星,便強詞奪理說,“顧汐,你看不見月亮,是因為你心裡沒有月亮。我就看見了好大、好圓的月亮掛在那裡。就是那裡。”我伸手隨便一指。
顧汐就真的抬頭順著我手指的方向認真地看了好一會兒,才轉頭對我說:“半夏,你說得對。最美好的東西存在於心中而非眼裡。”
他這樣說的時候,熠熠生輝的眼眸裡清晰地映著我的影子。
我因為他突如其來的鄭重愣住了,然後聽見他猶豫著小心翼翼地說:“半夏,不如,我先送你回家?反正回家也一樣可以看月亮。”
我總覺得顧汐今晚的眼神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對,也許他只是擔心我不太習慣這樣歌舞昇平的喧鬧。我便安慰他:“不。我喜歡這裡的熱鬧。”
“嗯?”
我歪一歪頭笑著說:“我是需要被快樂感染的可恥的孤獨分子。”
“半夏!”
顧汐忽然提高聲音叫我,好像我剛才說的是多麼聳人聽聞的事。
他上前一步,拉著我的手腕不容置疑地說:“我現在就送你回去。”
顧汐的態度讓我覺得奇怪,我正要問他怎麼了,派對的主角龍晹找了過來,指著我與顧汐賊賊地笑了起來:“一屋子人就在等你來了就切蛋糕,你倒好,躲在這裡與人花前月下。”
不用看我便知道此刻的顧汐一定微微紅了臉,我當然不能眼睜睜看著顧汐被人“欺負”,便反擊說:“是真的等我切蛋糕嗎?還是等著我看你的幸福?哈哈,誰不知道今晚的蛋糕是謝安白送的呀?”
“啊呀,你這個壞人。”
龍晹張牙舞爪地撲過來。
在她的手指沾上我的衣襟之前,我拉著顧汐的衣袖大笑著跑開:“走吧,我們去圍觀龍某人的幸福。”
那是我見過最漂亮、最夢幻的蛋糕,四層純白方形底基上綴滿了淺紫色的細小花瓣,栩栩如生,輕輕吸一吸鼻子,好像真的就能嗅到花香。
一身火紅衣裙的龍晹立在蛋糕前,微微閉目許願。而她身旁的謝安白,唇邊從始至終都噙著一抹淡淡的笑容,目光默默追隨著龍晹的身影。
我也忍不住跟著翹起了嘴角,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幸福吧,真好。
生日歌響起來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有遲到的客人,除了正對大門而立的我。幾乎是在剎那間,我像是被人施了咒語,呆立在原地,不能動彈,不能思考。
彷彿童話世界裡走出來的公主一般的女生,穿一身長及腳踝的白色單肩紗裙,花朵狀的肩帶輕輕伏在小巧精緻的左側鎖骨上,輕輕走動的時候,綴在裙襬處的淡藍色細小花朵像凌空而動的飛花。
是公主一樣的許惜夜。而她身旁那個即使只穿一件最簡單的白襯衫也能輕易成為焦點的男生自然是簡塵。
我想應該是我突然僵直的脊背出賣了我,顧汐很快也發現了他們的存在。
“半夏,蛋糕已經切完,不如我陪你去別的地方看月亮?”顧汐在我耳邊不動聲色地輕聲提議,忽然之間我就領悟到了他之前眼中顯露出的擔憂是為什麼了。
也許是性格里那種根深蒂固的倔強使然,也許只是為了向自己證明簡塵可以做到的冷漠無情我也能做到,我盯著王子和公主出現的方向,嘴角慢慢牽動,微笑道:“顧汐,頂著白沙學院‘緋聞女王’頭銜的我是不是已經很久沒有娛樂觀眾了?這樣很不敬業。不如我們今天演一場大戲——舊戀人派對狹路相逢,身旁新人酷似舊人。怎麼樣?一定很奪人眼球。”
我口中的新人和舊人,是指許惜夜之於我,但顧汐顯然理解成了我是在說他和簡塵。
他側頭望著我,表情前所未有地凝重:“半夏,即使我願意陪你來演這場戲,但是你覺得簡塵會相信‘你是真心喜歡我’嗎?你這樣做根本觸動不了他分毫,最後受傷害的只能是你自己。半夏,跟我一起離開這裡吧,好不好?”
“不好!你憑什麼就認定受傷害的一定會是我?我說過我已經不喜歡他了,我今天就要證明給你們所有人看。顧汐,你是我的朋友嗎?是我的朋友就陪我一起留在這裡。”我之所以會莫名其妙地衝顧汐發脾氣,大概只是因為他不費吹灰之力就猜中了我的心思,而我因為自己不能對“簡塵和別的女生高調秀甜蜜”視若無睹而惱羞成怒。
最終妥協的還是顧汐。在大多數人驚奇地發現簡塵與許惜夜的到來之後,目露興奮回看我和顧汐之前,顧汐的右手輕輕攬上我的肩頭,側頭在我耳邊說:“要演就演得像一點。”
我想我們大家都是天生的演技派,要不然怎麼能夠相安無事地互相問候?以至於全場表情最尷尬的人竟然是龍晹。她將我拉向一邊,擰著眉抱歉地說:“半夏,對不起。我沒想到簡塵和許惜夜會不請自來。我發誓,我絕對絕對沒有邀請過他們。”
“沒關係!”我拍她的肩,眨眨眼睛笑道,儘量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可信度高一點,“誰說分手後再見面就一定會‘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有女伴,我有顧汐。再見面就算不能做朋友,至少也可以做點頭微笑的陌生人。放心啦,沒有人民群眾臆想中的那麼邪乎。”
龍晹聽了我的話長噓了一口氣:“巧的是顧汐也是不請自來,你才不會淪落為孤家寡人。幸好,幸好。”
我沒有告訴她我的猜測。
我猜,顧汐的“不請自來”並不只是個“巧合”。
感受到來自右前方的注視,我挽住顧汐的手臂,嘴角彎起完美的弧度,慢慢抬頭迎上簡塵的目光。四目相對,已是默然無言。我想我的眼中一定是一片極力偽裝的平靜,我已學會試著去坦然接受他將曾經施與我的溫暖傾注於其他女生身上,只是,讓我沒想到的是,這一次,我竟然在與他長久的對視中捕捉到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憤怒與責問,彷彿在問,你居然真的和顧汐在一起了?
我並不打算迴應他的問題,低著頭拉著顧汐想走開的時候,聽見一直立在簡塵身旁的女生笑著說:“這樣的日子最適合玩一些熱鬧又刺|激的遊戲,不如大家一起來玩真心話大冒險啊。半夏,你也一起來吧?”
女生準確又親暱地叫出我的名字,向著我邁出兩步,用那種“大方到如果遭受拒絕便是對方小氣”的表情笑吟吟地看著我。我才領教到這個看起來面容清秀的叫許惜夜的女生的厲害之處。
“好啊。”我挽緊顧汐的胳膊,“我正好帶了兩瓶紅酒。不是都說酒後吐真言嗎,喝酒之後的真心話才最真心,對不對?”
遊戲開始的時候,我相信絕大多數參與者所關注的已不是遊戲本身,而是簡塵、許惜夜、我和顧汐之間的即將開場的“大戲”。
偏偏第一個被選中的人就是許惜夜。在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真心話”之後,便有人迫不及待地丟擲了問題:“你和簡塵是不是在交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簡塵那張事不關己的臉上,我卻選擇一邊低頭假裝檢視禮服腰帶,一邊等待已經一目瞭然的答案。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在長達五秒的靜默後,給出答案的人會是簡塵。
他說:“答案不是已經很明顯了嗎?”
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但即便是這樣,對於一向不對戀情作正面迴應的他來說,這樣的回答已無異於承認。這才是真正令我側目動容的原因吧。
他身旁的女生像是得到了鼓勵,假裝不經意地撫一撫裙襬,一臉幸福地看向簡塵:“什麼‘冰山王子’都是誤傳哦,就連我今晚的禮服,都是簡塵他為我精心準備的呢。”
所有女生的目光裡都帶著豔羨,細細研究那條華美的白色長裙,只有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緊對面的簡塵,而他只看著許惜夜。
質地如何精良,做工怎樣考究,出自哪位名家的設計,價值幾何……
我靜靜聽著這些關於許惜夜身上那條長裙的議論,幾乎忍不住就要替她一一回答那些問題。她身上的那條白色長裙,是那時蘇珊為我裁製的兩件禮服中的一件。純白的長裙,如婚紗般的夢幻美麗。
同樣夢幻的,還有那日蘇珊對我說過的話。
她說,塵少確實對你很特別。
她說,至少你是他唯一個個帶來我店裡的女孩子。
現在不是了。
我低著頭,不知道為什麼竟然笑了起來,晃一晃酒杯中顏色亮麗的液體,然後仰著頭一飲而盡。
香醇的干邑滑過喉嚨時,竟泛起一絲苦澀,我才猛然醒悟,之前那些所有的固執、倔強與不甘心,不過是因為他將本該屬於我的裙子送給了別的女生。
多麼可笑的理由!
他的心都不屬於你了,你卻還執著於一件晚禮服的歸屬。
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丑,我不想再繼續被人看笑話,顧汐說的沒錯,我早該和他一起離開這裡的。
我放下酒杯,準備起身離開,卻聽見許惜夜拍手笑了起來:“哇,半夏,這次是你耶。真心話還是大冒險?不過我猜你肯定是選真心話啦,像你這麼坦蕩的人沒什麼事是不能對人說的,對吧?”
“對。”她大概不知道,我最看不得別人這樣咄咄相逼。我決定中她的激將法。
“那麼半夏你喜歡的人是誰?”
不得不說她很聰明,這是個殺人誅心的問題。全白沙學院的人都知道我曾經怎樣熱烈地追求過簡塵。
顧汐在桌子下面悄悄握緊了我的手。
我不動聲色地面朝許惜夜笑道:“你是問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過去、現在、將來難道是不同的人?”人人都聽出了這句話裡差不多類似於“你原來這樣多情”充滿火藥味的潛臺詞,豎起耳朵、瞪大眼睛等待我的回擊或是落荒而逃。
“過去,我一直以為我喜歡的是簡塵,現在,我才發現我真正喜歡的人是顧汐,而將來,我想將來我會仍然喜歡顧汐。”我說了謊,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為自己找理由,我說謊,是因為不想讓顧汐擔心,覺得我受到了傷害。但是事實上,我心裡比誰都清楚,我這樣做,只是想看一看簡塵在聽到我的答案後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最終,我並沒有等到我想要的。
簡塵一臉的風輕雲淡,對著我和顧汐舉一舉酒杯說:“原來我無意中做了好事,成全了別人。看,兩情相悅,多好。不過,顧汐你喜歡艾半夏嗎?”
我暗暗捏緊了衣襬,不知道如果顧汐否認該怎麼辦。
幸好,顧汐在下一秒立刻說:“當然喜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我一直在追求半夏啊。”
我鬆了一口氣,顧汐絕對是個體貼的好搭檔。只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樣一場“費盡心機”的精彩劇集是演給別人看的,還是隻是為了騙我自己。
顧汐挽著我站起來,剛走出去兩步,便聽見身後玻璃器皿清脆的碰撞聲。
許惜夜低呼:“塵,你喝醉了。”
原來,今晚酩酊大醉的人並不止我一個。只是,不同的是,我沉溺在過去鏡花水月一般的虛幻美好裡不能自拔,而簡塵,大概是在享受他觸手可及的幸福。
按照顧汐的理論,簡塵幸福,我應該開心的,可是,為什麼我的嘴角明明上揚著,心臟卻像正在一點點被蠶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