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大了眼,卻只看到一片黑暗,那黑暗猶如深海,有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將他的意識拖入海底。他快要窒息,想要上浮,卻是越沉越深。那海的最深處突然亮起幽光,那是一抹蒼冷的瀅藍,那騰躍不定的悸動,像是來自於千萬年之前的本能。
“奚絕塵!”
忽有一聲呼喊穿入深海,打破了他無悲無喜的沉淪。那呼喊帶著哭音,似有種驚慌失措的疼痛,猛地牽動他心中掩藏至深的溫柔。
一種難以言明的衝動,讓他的意識猛地浮上水面。他最先意識到的是那纏繞在行雲上的溟炎——魔焰沖天,本非他所願!
“絕塵,你醒了……”她的聲音一如往常,彷彿只是清晨的普通問候。
可是他看見的卻是漫天血雨,那一襲紫衣已被鮮血浸染,受傷的蝶再也無法張開雙翅,就在他眼前從天空墜落。他瘋了一般朝著她衝過去,伸手想要拉住她,卻慢了一步,手指只穿過了她柔軟的髮絲。
“是我嗎?難道又是我嗎!”
難道自己又一次……傷害了最親近的人……
“對不起!對不起……”
恍然間,他彷彿看到她對他輕輕搖頭,蒼白的臉龐上露出的竟是微笑。他以為自己的內心早已變得堅硬,但這一刻的心痛,足以將他拖入萬劫之地。
“十一!”
忽然頸項上感覺滾燙,靈寂仙輪如同火圈一般緊緊扣住他的呼吸。在這靈氣豐沛之地,這仙家法寶瘋狂一般吸收著靈氣,而後強行壓制他的內息,幾乎要將他折磨至死。他胸中氣血如岩漿般沸騰,卻再也顧不得痛苦,勉力催動行雲,追向那朝下墜落的女子,泣血呼喚。
“絕塵,你不可再如此!”忽有一聲輕喝傳來,只見一人雪衣如雲,如同一個幻影般,試圖將他在半空截住。
他是誰?
奚絕塵收不住去勢,與那道白影狠狠相撞。剎那間只見玉石崩碎,他看到了攔住他的那人的面孔。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色,年輕而俊秀的容顏——那五官的輪廓,竟像是鏡中的自己!
莫非他還身處幻境之中?在這世上,怎會有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只有那一雙眸子和自己完全不同,看上去無比地幽暗,彷彿當中從不曾有過光芒。
“靈寂仙輪已被此處的靈氣發動,你若強行相抗,恐怕會臟腑受損,內傷致死。”那白衣人的神情沉靜如水,對他說出的話語卻似有幾分關切。
“你是誰?!”奚絕塵驚問。
“我聽說,你一直想見我。”那人神秘地一笑。
“你……”他腦中似乎生出一絲醒悟,卻被突如其來的痛苦打斷。
“你長大了,真的是很好……只是,怎能讓你如此胡鬧?”看見他失去了知覺,白衣人一把攬住他的身子,和他一模一樣的面孔上露出了神秘莫測的笑容。
昏昏沉沉中,奚絕塵似乎聽到一些嘈雜。
“語風,十一姑娘受傷未醒,你將她帶回去好好照顧,她帶著的這孩子便交給我罷。”這聲音緩慢動聽,似乎正是那個白衣人在對人說話。
“義父,您將這男的也救回來了?可是這兩人來歷不明,恐怕……”
“我自有主張,你不必多問。”
又是一陣動盪,似乎有人在移動他的身體,而後,四周便陷入了寂靜。
……
寂靜的室內,一燈如豆。
忽有一道炫目的金光閃現,霎時間整個房間中仙氣盈然,一名姿容絕秀的仙君現於凡間。
“六道仙君,許久不見。”低緩動聽的聲音說道。
六道緩緩張開雙眼,望著眼前雪衣銀髮的男子,詫異道:“奚絕塵!你這小子的頭髮怎麼變白了?”
白衣人不語,只是望著他淺笑。
望著他的神情,六道立刻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將眼前那人仔細端詳一番,大驚道:“居然是你!!哦,可讓我找著你了,本座正有許多事要問你呢!”
那人神情鎮靜,反問道:“呃,你這性子倒是沒變,只是你的身子……怎麼變成了那模樣?”
六道想起自己縮小時的慫樣,雪白的臉上閃過一抹緋紅:“咳咳,一時不慎,受了重傷,命盤逆轉……就成那樣了。”
白衣人的臉上露出一抹促狹的笑容:“你堂堂一位巡界戰仙,竟在人間被人重傷,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此事你能不能不要深究!”六道不悅地別過頭去,低聲道,“是你助我恢復了原身?”
白衣人點頭:“嗯,我已經盡力而為,終於喚醒你的元神,使你無需再沉眠於九霄塔內。只是,你的法身想要長期維持這模樣,怕還是不能。”
聽到這答案,六道禁不住皺起眉頭:“那本座的身子豈不還是那般小?這……要我以後如何自處……”
“以後你依舊跟著那小蝶妖不就成了,我看她將你照顧得很好。有小美人朝夕相伴,還對你疼愛有加,豈不是妙事一件?”
望著他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六道立刻面紅耳赤:“先前我那是情非得已!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為什麼非得與妖為伍……”
白衣人卻突然收起笑容,肅然道:“她待你難道不好麼?你可知道不久前她曾與妖魔激鬥,拼盡全力護住了你,卻連累自己身受重傷。”
“小十一受傷了?!”六道忽地急了。
“放心,她如今在我這裡,並無大礙。哦,原來你竟對她如此在意?莫不是……”
六道立刻將他的話打斷:“莫不是什麼?你休要胡思亂想。”
“呵呵,你啊……依舊是這麼個性子,我看那孩童的身體還挺適合你的。”白衣人笑道。
“哦,你是在笑話我麼?你……”六道正要發火,卻突然緊緊皺起了眉頭,面露痛苦之色。
白衣人看他身上仙光漸弱,輕笑道:“快別硬撐了,就算身子縮小了也無妨。若是那十一姑娘不要你了,我收養你也無妨。”
果然轉眼之間,丰神俊朗的高大仙君又縮小成了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白衣人將他抱到懷中,故作憐地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嘆道:“唉,你其實還是這樣子可愛,就像絕塵小時候……”
他說著,眼光轉向房間的另一頭,臉上露出幾分感慨之色。那裡放著一張床,床上正靜靜地躺著一名臉色蒼白的青年。
被他這般對待,已經恢復了心智的六道仙君羞怒攻心,露出一副咬牙切齒的小模樣:“趁人之危,非君子所為!欺人不欺頭,你再敢胡亂摸,小心本座日後找你算賬!”
六道一邊抱怨,一邊在他懷中扭動掙扎。片刻之後,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抬頭一看,只見白衣人一隻手捂住了胸口,神色痛苦。
“你這是怎麼了?”
“無妨……只是不久前與一隻厲害的妖鬥法,靈力耗損過度,身體有點撐不住了……”他說著,唇角竟有殷紅鮮血淌出。
“你這樣的身體,怎能再隨便動用法力……”六道面露擔憂之色。
他搖了搖頭,卻又展顏一笑,故作輕鬆地伸手捏了捏懷中孩子繃緊的臉蛋:“從前我可從未佔過你的便宜,如今趁你落難,當然要使勁欺負一番。”
“你敢!本座可是有仇必報的……”
“呵呵,我不怕你來報仇。”他的神色忽又沉鬱下來,“我這身體,怕是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到時候你若要找我報仇,便只能去挖我的墳墓了——不過,如我現在這般,到最後怕是會灰飛煙滅,或許連墳冢也不需要了……”
六道聽到他說這話,只覺心情無比沉重,口中卻答道:“所謂禍害遺千年,你怎會如此輕易就死。”
白衣人不再說話,只是轉過身去,望向躺在床上的奚絕塵,神色變得複雜。
六道這才注意到那躺在床上的人是誰,驚訝道:“咦,這混賬小子怎會在此處?”
“怎麼,他得罪你了?”白衣人問道。
看一眼他們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容,六道忽地想起了什麼。
“對了,我早就想問你了,這小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從見他第一面起我就一直在懷疑,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白衣人高深莫測地搖頭:“這是個秘密。”
“他一定與你有關,是不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六道不死心地追根究底。
“抱歉,這個我暫時不想告訴你。”
見他神色之中似有隱衷,六道雖心存疑慮,卻知道自己暫時是不可能得到答案了。這個人一向如此,無論落到何種境地,心思依舊深不可測。
白衣人嘆一口氣,走到床邊,將手掌放到了奚絕塵的頭上。片刻之後,沉睡的青年緩緩地張開了眼睛。
“絕塵,不久之後,便又是朔月之夜。”
聽到這句十分平靜的話語,剛剛清醒的奚絕塵卻是心中一震。
“你是誰?”他警惕地問道。
將他喚醒那人用柔和的眼神靜靜地望著他,卻並不回答。當四周都平靜下來,他身邊都充滿那人的氣息,他竟覺得有些熟悉,彷彿記憶之中,這人也曾像這樣守在他身邊,用如此溫柔的眼神凝望他。
“若是沒有寒潭天漿的剋制,你便是個禍害。絕塵,我必須送你回太一宮。”那人用無比溫柔的聲音,說出了對於他來說最殘忍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