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秋季,黃河流域發生特大水災,斷送了不少條人命。京都的鄰村劉村洪水橫流,百姓紛紛逃到山上去躲避。
前些時日皇帝曾派工部尚書姒大人到發洪災的地方治水,姒大人沿用了過去傳統的水來土擋的辦法治水,即填土築堤,堵塞漏洞。一旦洪水湧來,就在上面堆土層,結果洪水積少成多之時土堤坍塌,勞民傷財,一事無成。皇帝發現此事不可草率而為,便在早朝與文武百官一同商討。
季斐然小聲對身旁的大臣說:“姒大人還真是好玩,當堆泥人呢。”身旁的人正想悄悄回一句話,掃了一眼皇帝,飛速把頭埋了下去。季斐然還用肘關節碰了碰他:“不要害羞。”
皇上清了清喉嚨:“季大人,不如大聲說出來讓大家都聽到。”
季天策抬頭正欲說話,立刻又閉了嘴,回頭看自己的兒子。季斐然衝他眨眼,看了一眼皇上,嘴型在說“爹,皇上叫您呢”。
皇上敲敲龍椅:“季斐然,朕是在叫你。”
眾大臣皆垂首忍笑。季斐然恍然點頭:“皇上,您在叫我哪?”皇上氣極,差點扔出二字“屁話”,忍了許久才道:“正是。”
季斐然道:“微臣的意思是,像姒大人那樣做,只是涸澤而漁,焚林而獵,肯定無法制止洪災。”站第一排的遊信飛速回過頭,狐疑地看著季斐然。皇上道:“哦?愛卿可有萬全之策?”
季斐然道:“尋根拔樹方可治本。”
與季斐然同排的凌秉主低哼一句:“口說無憑。”
皇上點頭道:“凌愛卿說的沒有錯,季大人總要給點具體方案才是。”凌秉主面露驚愕之色,不過多時便將臉埋下。遊信眉頭漸漸收緊,直盯著季斐然。
季斐然微笑道:“朝中有幾位大人精通《水經注》。皇上不妨安排他們前往洪災源頭進行治水。”遊信的臉板得更難看了。皇上挑眉道:“愛卿這是在毛遂自薦麼。”
季斐然道:“不然。微臣對《水經注》只略懂皮毛。”皇上道:“那好,你說說,還有什麼人。”季斐然看了一眼歸衡啟:“歸大人雖屬禮部,卻攻過這方面學術知識,想來一定適合。”歸衡啟哆哆嗦嗦看了他一眼,嘆氣。
皇上緩緩點頭:“嗯,還有呢。”
季斐然道:“若微臣沒記錯,工部左侍郎王大人中舉之時的文章曾大量引用《水經注》上的句子。”皇上疑道:“有這等事?”
王大人恨恨地瞪了一眼季斐然。
季斐然道:“還有一人……”話未說完,聖上不提名便金口難開的常中堂竟然發話了:“沒錯,還有一人便是遊大人。莫說是精讀,就是叫他把《水經注》倒著寫一遍也沒有問題。”季斐然笑道:“沒錯,微臣想說的也是遊大人。”
意料之中。遊信乾脆不看季斐然,轉過頭一個人生悶氣。
皇上遲疑道:“這……”常及道:“遊大人的才情與學識令人佩服,經史子集四書五經皆倒背如流。在建功立業以前堅決不成親的信念更令人佩服,真正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皇上看了一眼遊信,面有慍色,但很快平靜下來:“說得沒錯。”
遊信淡然道:“若有美色|誘惑,子望怕是無法全心投入於國事。常大人此言實在是抬舉子望了。”說完又不經意瞥了一眼季斐然,見那人笑得得意洋洋,輕輕吐了一口氣,忍。常及道:“遊大學士的話真是發人深省。”
“皇上,微臣還有一個提議。”季斐然道,“最好再派上一個武將一起前去,比較權威的,能使百姓服從的。”皇上笑得別有深意:“你這不明擺著要封堯去麼。”這下封堯也跟著回頭怒視季斐然了。季斐然道:“微臣不過就事論事。”
遊信上前一步,躬身道:“下官只會些許防洪之術,不懂治水。請皇上三思。”皇上笑道:“遊大人一直都是如此謙遜,精神可嘉。”遊信語塞,只得又退回去。
“季愛卿雖有私心,不過說的確實有理。”皇上擊桌道,“好,就這麼定罷。先派幾人去劉村安撫村民,再往洛陽那邊尋源治水。不過……遊信,封堯,歸衡啟,王雁,人數太多,且都是重臣,還是減一個吧。”
歸衡啟的目光閃閃發亮,王雁的眼中又燃起了曙光,遊信無甚反應,封堯直嘆氣,季斐然雙手合十乞福上蒼……不,是皇上把遊信和封堯弄走。
“王雁,你還是留在長安。”皇上一語定江山。王雁差點跪下來謝恩,歸衡啟跟著封堯一起嘆氣,季斐然的兩隻眼睛直彎了起來。遊信還是平平淡淡地看著他。
皇上想了想道:“既然這個建議是季愛卿提出來的……”季斐然還沒來得及接話,皇上就斷然道:“那季愛卿,你也跟著他們一起去罷!”
遊信回首一笑。
季斐然的下巴咔嚓一聲,脫臼了。
季斐然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被弄去劉村,還當了別人的油瓶。以他自己的話說,自己便是那三人上眼皮的瘤子。劉村在京畿,說來無甚,去了才知道和京都一比,叫踩著凳子夠月亮。
村外朽木黃樹,村內廢銅爛鐵。偏偏還發了水,淹得四處腐臭。季斐然站在村口,學著季天策的口吻道:“狼心狗行之輩,滾滾當道,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以致社稷丘墟,蒼生塗炭。看看這水發得,哎,蒼生塗炭。”
隨從們都耐不住捂上鼻口。季斐然用扇柄指著他們:“嘖嘖嘖嘖,你們吶,嬌生慣養。”歸衡啟小聲道:“季大人受什麼刺|激了?”遊信勾著食指,壓到唇上輕咳一聲:“他不想來,但聖旨難違。”封堯走過來,皺了皺眉:“這的環境真惡劣。”
季斐然還在嘮叨,左口一個這不對,右口一個那不對。遊信忍笑走過來,輕輕朝他腰際推了一把:“斐然,進村了。”季斐然連退一步,撐著扇子大搖大擺走進劉村。
劉村的村長名叫劉二胡,還是個解元,算是個窮酸餓醋。他哥名叫劉大胡,是個殺豬的。這會發了大水,豬淹死的淹死,病死的病死,大胡無所事事,在二胡家裡餬口度日。
第一個跨進村長家大門的人是封堯。大胡激動興奮,如同見了一頭活生生的豬,險些磨刀去宰了他。封堯也給那彪形大漢給嚇得抽了筋,武將的身手霎時消失,站在原地隨他拉扯。
還是二胡為人厚道,立即殺出來阻止,呵斥一聲,大胡羞答答地退去了。二胡瘦瘦高高一根杆,一身青褂子,一抹黑鬍子,頗濃的書生氣。
季斐然等人一同進門,出巡皆身著便服,二胡一時懵了,不知該給哪個行禮。目光從季斐然掃到了遊信,又從遊信掃到歸衡啟,在歸衡啟身上停了一下,挪到封堯身上,最後抖了抖袍子,給歸衡啟跪下:“劉二胡參見遊大人。”同時,家中的所有婢女童子奶媽等一起跪下。
歸衡啟臉色一變,指著遊通道:“這位才是遊大人。”劉二胡的頭還埋在地上,脖子僵了似的抬不起來。封堯不知長短,開口便問:“劉村長,何故你會將歸大人認成遊大人?”
這下劉二胡顫抖了,季斐然嗤笑了。劉二胡道:“劉某該……”死字還未說出口,遊信便微微一笑:“人家是見歸大人有官威。”劉二胡大鬆一口氣。歸衡啟醜八怪戴花,飄飄然乎。
遊信依次介紹了封堯,歸衡啟,季斐然,待劉二胡一一跪拜。劉二胡正準備再拜大學士,遊信便笑道:“劉村長不必多禮。”季斐然看看遊信,咂咂嘴:“遊大人吶,不容易吶。”遊信並不作答,抿唇微笑,隨著劉二胡進了客房。
季斐然用扇子指了指遊信,對歸衡啟道:“這孩子,真沒禮貌。”歸衡啟賊眉鼠眼瞥了季斐然,鬥了膽子道:“遊大人彬彬有禮,蠻不錯啊。”封堯插嘴道:“瞧瞧,連掉下樹葉怕打破腦殼的歸大人都有如此一說,可見遊大人性子確實不錯。”季斐然扁扁嘴,不多話了。
封堯若有所思地看了季斐然一眼:“小賢,怎麼總覺得你不大喜歡遊大人?”季斐然道:“從何而知?”封堯道:“遊大人說一句,你要頂三句。”季斐然豁朗一笑,拍拍他的肩:“王爺想多了,斐然這是和遊大人關係好麼。”封堯怔了怔,欲言又止。
歸衡啟道:“其實,遊大人挺討人喜歡的。”季斐然笑道:“嗯,確實很討人喜歡。尤其是那張漂亮的小瓜子臉兒。”歸衡啟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縮縮脖子,跟著遊信跑了。
黑夜天寒,碎打星芒。秋季晝夜溫差較大,晚上往屋外一站,皮都得凍落一層。四人與劉二胡一家子吃了一頓飯,便各自坐到一旁歇息。歸衡啟與劉二胡聊得起勁,季斐然蜷在爐灶旁烤火,封堯在一旁替他加衣服,像極了照看小雞的老母雞。季斐然一個勁點頭道謝。
遊信從村長家找了些舊書,搭在腿上,一頁一頁翻著看,時不時瞥上季斐然一眼,再看看封堯,又垂頭繼續看書。一混一個時辰就過去了,終於耐不住性子,走到季斐然身邊坐下。季斐然轉過身道:“歸大人,替我叫一下小吳子。”
封堯道:“有什麼事麼。”季斐然道:“天太涼,弄盆熱水,暖暖身子。”封堯道:“我去招呼好了。”語畢很自覺地出去。遊信看了一眼封堯,若無其事道:“我剛問過劉村長,這裡數百年都未發過洪災,所以滿村人心惶惶。”季斐然道:“沒準兒明天水就退了。”
遊通道:“這也不是辦法,我們不能在這裡待太久,得早日往洛陽趕。”季斐然笑道:“朝中不少人在傳說你不甩皇上的面子,愣不娶公主,為了避免流言四散才把你放出來,你倒真是瞎子跳加官,一心只想著防洪。”遊通道:“不,我估計是老賊子要出山了。”
季斐然搓搓手心,打了個呵欠:“胡扯。他要真出山了,皇上會把你給弄出來?”遊通道:“魚鉤拋在河中心,釣起來的,自然是大魚。”季斐然道:“你就自圓其說罷。”
遊信輕聲一笑,從旁邊的水果籃裡拿出個蘋果,在他面前揮了揮:“要不要,我削一個給你。”季斐然懶洋洋道:“成,片兒小點。”
遊信衝他笑了笑,細心削起蘋果,蘋果皮削得極薄,一條一條在空中打著轉兒,手法熟練之極。不過多時,圓滾滾的果肉便露出來。尖銳刀尖在果肉上剜了個小洞,汁液浸出,挑上一塊果肉,放在季斐然嘴邊。
季斐然往後縮了縮:“別用那刀對著我。”遊信將果肉取下來,放在他嘴邊。季斐然垂頭看了看他的手,面板細膩,竟比果肉還要白|嫩。
遊信注意到他的視線,便笑道:“手洗過的。”季斐然道:“遊大人不生成姑娘,委實可惜。”遊信一怔,正欲問其故,季斐然已一口咬下他手中的蘋果。這一下把他的手指也含進去,遊信被電打般,猛地抽回手,蘋果落在地上,骨碌骨碌打了幾個滾。
季斐然古怪地看他一眼:“做什麼?”遊信搖搖頭,看了一眼蘋果,含笑道:“沒,我再給你削一個。”這時,封堯走過來道:“小賢,水弄好了。”季斐然應了一聲,對遊通道:“多謝遊大人,我還是先沐浴罷。”遊信點點頭,神色不定。
季斐然一走,封堯也入寢了。遊信坐回椅子上看書,手卻握成拳,動也不動。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發現自己不過翻了兩頁,且一個字也未看進去,直接收了書準備回房休息。在路過季斐然房門的時候,見燈還亮著,便過去敲門。
“男的進來,女的免進。”季斐然的聲音飄出來。遊信推門進去,正琢磨著要與他說什麼,卻愣在門口。房內霧氣繚繞,濛濛朧朧。
季斐然半個身子泡在木桶裡,頭髮散在水中,雙臂伏在木桶邊緣,頭靠在臂彎中:“遊大人,什麼事?”半個時辰,他竟然還沒洗完。遊信平靜道:“見你這燈亮著,便過來看看,沒什麼事。先走了。”季斐然迷人一笑:“子望,好生歇著。”
遊信微笑退出去,將門關上,站在原地呆了許久。月微明,天涼景物清。遊信的臉上卻漸漸發熱,深呼吸數次,匆匆忙忙趕回房。
次日,封堯精神抖擻地向季斐然道早,歸衡啟也隨之出來。季斐然忽然想起遊信,便問住在他隔壁的歸衡啟。歸衡啟道:“讓遊大人多歇會。他昨晚起夜好幾次,雞鳴時還起來衝了一桶冷水澡,真是匪夷所思。”
季斐然嘆道:“年紀輕輕的,竟然會因為認床失眠,嘖嘖。”封堯冷哼一聲:“我看他就是因為年紀輕,才會失眠。”歸衡啟顫聲道:“老了,年輕人的話~~我~~我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