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意,無疑是將千騎將軍當成極親近之人……”
長安侯荀啟從殿內踏出,文臣們一見到他,都識趣地止住了議論。長安侯先前就反對向楚國用兵,後來因大勢所趨,不得不應,而王上如此重用信任一個少年,長安侯對此早已經心生不滿。如今大戰告捷,無極佔盡風頭,獲封厚賞,長安侯更加不豫。他瞥向另一頭,瞧見無極正與武安侯韓紹同行,冷哼了一聲,獨自而去。
武安侯韓紹為朝中老臣,和長安侯一樣為從龍之臣,當年季容能安然繼位,也多虧了這二位鼎力相助,季容掌國以來,對他們亦多有信賴。長安侯的態度,韓紹和無極都看在眼裡,韓紹道:“荀大夫乃文臣肱骨,無極將軍以後若要在朝上站穩腳跟,少不得好與他交好。荀大夫有上卿風骨,只是有時過於執著於聖人箴言,難免不應於這世道。”
無極一臉漠然地道:“無極是王上一個人的臣子,他怎麼想,都和無極無關。”
“將軍年少無懼,可朝堂之事,畢竟和行軍打戰不同。這些事情,將軍日後便能明白了。”武安侯撫須笑道,“季日老夫於家中舉宴,那就請千騎將軍到時候賞臉了。”跟著作揖,無極拜了拜。二人分頭而去。
無極駕馬來到新居,在一眾下人的恭迎之下踏進宅院——大王賜宅,可傳後世,意為子子孫孫都得到王恩庇廕之意,作為臣子來說,可謂是無上的榮譽。這宅院是季容從私庫裡撥出銀兩所建, 其意更是非凡,如今朝中無人不知,齊王對無極大有寵信之勢,甚至有人暗中說,便是對趙將軍,也不過如此了。
無極舉目環顧了一圈,因是季容親自命人督造,皆是照著王上的喜好,故而是雅而不俗,華而不妖。忽然,他聽到後頭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喚:“阿兄!”
無極一回頭,就見從大門那頭跑來一個少女。只看她雙瞳剪水,目似含情,相貌和無極足有七八分神似,唯五官更為秀麗豔美。少女一襲紅裙,未及豆蔻之年,已出落得娉婷嫋娜,足可說是國色天香。
“阿嬰!”無極滿懷驚喜地將她接住,抱起來騰空轉了一圈。原來這個少女就是無極一母同出的胞妹,未取大名,只有一個小名,喚作阿嬰。
無極將她放下來後,便細細地打量起妹妹,感慨道:“幾年不見,阿嬰已經長大了。”又問,“妹妹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阿嬰柳眉一顰:“難道不是阿兄命人去接我們的麼?”
無極才剛受封將軍,這一件事自然不是他做的:“我們?”他順著少女的視線往後而覷,就見一個老漢攜著婦人跨步而入,那婦人手裡牽著一個小娃子,夫妻二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這老漢便是梁庸縣長子閭,身邊的婦人正是當年曾經虐待過無極的繼母。
子閭夫妻自從被齊王威嚇過以後,便是無極離家數年,也沒敢苛待原配所生的女兒。直到從王都來了人,他們才知道那赫赫有名將軍無極,正是他子閭曾視如敝履的長子。而後又聽聞無極派人來接他們到臨緇,二人都極是受寵若驚。
無極看到生父和繼母,面上喜色斂了去。就看那老漢帶著妻兒過來,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偉岸俊美的青年走到眼前,激動得囁嚅著唇。
看到他二人,無極已經猜到這是誰的主意,臉上神色不顯,只淡淡地喚了一聲“父親”,又看向婦人身邊的稚兒,神色稍微柔和了一些:“阿弟。”他離家時,這異母弟弟尚年幼,並不認得這個大哥,只吮著拇指頭好奇地盯著他直瞧。至於那婦人,無極卻是從頭到尾都未曾正眼看過一眼。
無極命下人安置好父母弟弟,親自牽起妹妹的手,道:“阿嬰,走。阿兄帶你去瞧瞧,你以後住的地方。”
是夜,秋陽宮。
季容由浴池踏出,攤開雙手披上宮奴呈來的袍子,嫪醜過來小心地托起王上溼漉漉的頭髮。季容盤腿坐到席子上,嫪醜命人取來薰香,不多時,濃郁的沉香在鼻間瀰漫,季容舒適地閉了閉目,狀似漫不經心地問:“無極呢?”嫪醜篦著那垂直而濃密的頭髮,輕柔地細聲道:“該來了。”
話音止後不久,那沉黑的夜色之中,走來一道孤長的人影。早春的夜晚還有些涼意,來人未著氅衣,冷色的月光照過他的臉龐,精緻的眉宇間彷彿帶著一抹血光,為那像是精心雕塑過的五官增添一絲肅殺之氣。
無極收斂聲息,步伐輕穩地走進宮中,掠過一排跪地的宮人,撩起紅幔,悄聲無息地來到齊王的身後。他從嫪醜手裡接過篦子,那原是握著刀刃的手掌,輕輕執起那黑白交錯的髮絲,動作十分熟稔自然。季容緩緩睜開眼,看著漆案上擺著的一盆睡蓮,如鏡一樣水面倒映著少年的臉龐——或許,已經不該稱他為少年了,不知從何時起,當初那謹慎討好他的小狼犬,眨眼間,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了。
正出神之際,那低沉而有些喑啞的聲音響起道:“無極要謝謝王上。”季容莞爾: “今日在朝上,你早就在百官面前謝過了,現在又要謝寡人什麼?”
那黑羽般的睫毛微微一顫,便是知道王上這是明知故問,他也……無極跟著一笑:“難不成……不是王上,命人將無極的親人接過來的麼?”
季容並未否認,他知無極甚深,更明白無極同生父之間的糾葛,只緩聲道:“寡人知道,你不願認他們,然聖人有言,百善以孝為先。不管如何,子閭都是你的父親,作為兒子,當好生孝敬他。”他回頭看向無極,語重心長道,“更重要的是,你來日若要立足於這朝堂之上,萬不可因不忠不孝之名,而遭到口誅筆伐,落人口實啊。”
無極原也不明王上為何非要他和父親重修舊好,這下聽季容所言,才知道,王上的這一番安排都是為了自己。他跪了下來,仰首望著季容:“是無極思慮不周,王上所說的每一句話,無極都銘記於心,必孝順父親繼母。”
“快起罷,”季容讓他一起坐到席上,想起了什麼,感概道,“寡人明白,此事對你而言,多有為難。平心而論,如果先帝……”季容素以“先帝”稱呼其父,從不曾叫一聲王父過。想到此,他亦搖搖頭,握住無極的手,嘆說,“你若實在不喜也罷,寡人便命人另外安置他們。”
無極只覺一股股暖意自那消瘦蒼白的手心傳來,年少時曾經所受的種種委屈和苦難,在這一刻,全都不值得一提了:“王上毋須為此煩憂,無極自有打算。”遂又撿起了篦子,為季容篦發時,不由摸了摸那斑駁的鬢髮,問:“王上……何不將頭髮染黑?”
季容笑著問:“寡人可是已經老了?”無極絲毫不覺惶恐,反是問:“王上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那你便先說說,假話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