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裡朦朦朧朧地聽到小光頭淒厲的慘叫,身體搖晃著軟倒,然後被一個赤裸的溫熱的懷抱接住,陳晟粗重的喘息響在他耳邊,“喂!變態!”
那聲音聽起來竟然有些慌亂。
——左醫生立刻覺得就這麼死也行!沒問題!
然後的事情他就不太清楚了,迷迷糊糊地似乎聽見過烏拉烏拉的警車喇叭聲、繁雜的腳步聲、還有爭吵聲。
“他他、他們倆把老毛哥給打死了!他他剛才還踩斷了我的手!哎喲!救命啊!”
咚咚的拳頭擊打聲,“老子正當防衛!打死你還嫌便宜了!”
“這都還沒死呢!哎別打了別打了,再打就防衛過當了……”聽著像是警察的聲音。
“哎喲!你、你!警察同志,他們是變態!他、他出來賣的!我進來的時候他還被銬在床……”
又是咚的一聲,“變態你MB!賣你MB!老子就住在隔壁!跟男朋友道具PLAY不行啊?!沒見過啊?!操尼瑪的!”
“哎這位同志!都說了別打了!你男朋友流了很多血,快讓開,擔架要進來!”
……
左軼睜開眼睛,先看到白天花板,然後是綠牆,和床頭櫃上大把的鮮花。路過的護士叮咚叮咚按鈴,負責他的醫生、幾個記者和一大群圍觀群眾,蜂擁而上。
“您好,我是XX報……”“我們是電視臺……”“我是XX大學校園報……”
“麻煩都讓一讓!要先檢查呢!”幾個護士攜手趕人,另有一個興高采烈地往左軼那個科室去了,“張主任!曲姐!左醫生醒啦!”
一會兒功夫神經外科的同事們也都擁入了病房,連消失許久的實習生都來了,“嗚嗚嗚……左醫生,怎麼我才走了半個月,您就光榮犧牲……哎喲好痛!”
女醫生扇了他一腦袋,“說什麼呢!”
“光榮負傷……”實習生捂著頭哭道。
“小左啊,你現在成了我們醫院,不對,是我們市的大英雄!光榮啊!哈哈哈!放心,你這個傷不嚴重,不會有後遺症!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負擔,好好養傷,安心休息!”主任說。
一群人一窩蜂地進來又一窩蜂地走了,清靜不了半秒鐘,下一撥人又熱熱鬧鬧地來了,連百忙之中的院長副院長都專程來對他予以親切慰問。左軼被他們吵得昏昏沉沉,腦子裡有個什麼東西蒼蠅一般嗡嗡地繞了半天,越來越心急,卻始終組織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終於在來做筆錄的警察搬了根凳子坐在他面前的時候,打了個森寒的戰慄,徹底清醒了——
“人呢?!”他慘白著臉地坐了起來。
正在翻筆記本的警察嚇了一跳,“哎,你幹嘛?快躺下吧!”
“人呢?當時跟我一起的人呢?!”
“什麼人?”警察說,“捅你的小偷在局子裡……哦!你說你男朋友?”
他眼睜睜地看著面前這個森冷麵癱的男人,在聽到他最後那三個字之後——手一抖、身體往前一撲、直接往床下栽去!
“哎,哎?!”
他手忙腳亂地把這為民除害光榮負傷的大英雄給扶回原位,“我說這位‘同志’,你別激動啊!我們做這行的,見你這樣見多了,現在社會開放嘛,沒什麼大不了的。昨晚送過來的時候才知道你就是這兒的醫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你工作,所以幫你瞞下來了。你放心,沒跟大家說你男朋友的事!”
左軼被他接二連三的“男朋友”刺激得差點閉過氣去,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太陽穴咚咚地跳著疼,他慘白著臉、氣喘吁吁地抓住那警察的手臂,“……他在哪個病房?傷成怎樣?!”
“他?他說他沒受傷,”警察說,“就要了兩個創口貼貼手腕。你放心吧,我看他應該沒事,昨晚在手術室外頭等你,一直站著,怎麼勸他都不肯坐下。後來他跟我們做了筆錄,又聽說你做完手術沒事了,他就先回去了——說是給你拿換洗衣服。怎麼?現在還沒來?”
左軼粗重地喘著氣,被他按在床上,兩眼呆滯地對著天花板。他聽見自己心臟在胸腔裡激烈地咚咚跳動,他想不懂陳晟是什麼意思。
喂!變態!
老子就住在隔壁!跟男朋友道具PLAY不行啊?!
我去給他拿換洗衣服。
——是什麼意思?這些是什麼意思??
左軼快要瘋了,心臟一會兒狂風驟雨地亂跳,一會兒又彷彿驟停一般、令他感覺到了窒息般的痛苦!血湧大腦,一會兒渾身燥熱一會兒手足冰涼,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快要整個地炸開。
警察耐心地等他恢復正常,然後核對了一下筆錄問題。他說的跟陳晟完全一致——半夜接到陳晟的電話留言,衝回家,打暈正要行兇的小偷,然後被小偷爬起來給捅了。
警察要走的時候被他叫住。這個神情冰冷的男人嘴角微微抽搐著,是有些激動又忐忑的樣子,“他……他真的說給我拿衣服?”
“是啊。”警察認定他受刺激過大,腦子不太清醒,重複了一遍答案,走了。
病房裡沒了旁人,靜得只能聽見點滴入管的聲音。左軼僵直地躺在床上,繼續呆呆地看著天花板。
如此呆了半晌,他面癱著臉,緩慢而僵硬地將頭轉向病房門的方向。
然後就維持著那樣的姿勢,不動了。
……
左軼呆呆地對著病房門望了兩週。
不要說陳晟,什麼張晟李晟王晟都沒有。記者們從面目森冷的他嘴裡問不出半句話,紛紛失望而去,憑藉豐富的想象力寫了幾篇充滿懸疑驚險氣息的報道,交差了事。圍觀的醫生護士病人們多看幾天也看膩了,恰當地表達了問候之後,全部消失。曲醫生和主任事務繁忙,一天也就能抽空來關心他一倆次。他本來就是個不善交際的人,沒有任何朋友,又不想通知家人,幾天下來,從門庭若市迅猛地變成了門可羅雀。
醫院給他安排的高階病房,有護工,有空調,有電視,還有臺影碟機。然而他既不看電視也不看碟片,每天都只躺在床上發呆,看著那扇白晃晃冷冰冰的門。
兩週之後他被批准下床活動,脫下病號服,換上一套灰撲撲的舊衣服——這還是曲醫生她老公的,她也曾自告奮勇地要去左軼家幫他拿換洗衣服,被左軼婉拒了。
他穿著那套被饋贈的舊衣服,動作緩慢地下樓進了計程車,動作緩慢地找物業撬開自己家門。家裡還是兩週前那個晚上的樣子,一片凌亂,沾著血跡與酒跡的啤酒瓶還倒在地上,散發出腐臭的氣息。
他出門右轉,站在陳晟的家門前,低頭看著他家門口地上厚厚的一層灰。門縫裡夾了許多各類廣告,他扶著牆艱難地彎下腰,從裡面揀出了一張物業通知,因為長期欠費,停水電煤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