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長氣,滿意地聽到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淡定,“你在擔心什麼嗎?還是出了什麼事?”
清孝沒有說話,轉過頭去眺望著遠方空曠的大海,有灰色的雲朵在天空中堆積。海面上有幾艘來往的貨運船隻,玩具似的在波濤中載沉載浮。那些龐大堅硬的鋼鐵製品,在天與地之間也渺小得可憐。
他不肯放過,繼續追問:“或者是你有了什麼預感?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告訴我。”他笑了笑,道:“我雖然還沒有和你一起分擔的能力,但說出來也許會輕鬆很多。”
清孝回身一笑,寬厚溫暖的手掌覆蓋住他的手背,道:“並不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可是生活嘛,你永遠不知道哪一天會突然來一個意外。尤其是我這種人。”
最後那句話讓他心悸,迅速開動起腦筋。不,他並不以為他和清孝生活在真空中。一入黑道終身誤,他知道真田組自清孝父親死後就開始走下坡路,清孝一時心軟放走臥底警探更讓真田組嚴重受創。不過在此役中不服正彥的堂本死去,內田隱退,倒也加強了真田組的內部凝聚力。清孝及時研製出doom,也讓正彥控制住了幾個關鍵人物,穩住了陣腳。
只是doom太過狠毒,清孝並沒有將配方拱手相贈,甚至交付的成品用量也只是半年為期,眼下時限早過,正彥不是沒有巧取豪奪的打算,兩人能平安無事至今,全仗了視清孝如子侄的內田庇佑。
而內田卻是清孝非常不願打交道的人,因為當年西蒙被逼吸毒,下手的正是內田。
這些清孝曾經約略跟他提到過,還有一部分則是清孝刻意迴避的,比如那位死裡逃生的警探是否還在追查至今。親情的羈絆,良心的拷問,法律的威嚴與主流社會的拒絕,想必已讓清孝筋疲力盡,才會想到索性避世,不去面對。
這是一種消極的逃避,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愛他,擔心他,所以希望他能儘快自立,因為未來是如此渺茫,如此不確定。
所以清孝總是很急躁,總是不切實際地期待著一覺醒來,一切就恢復原樣。抱著他緊緊擁吻的時候,有一種恨不得把錯過的時光全都追回,連同明天也一併透支掉的狠勁。
他想著清孝注視自己的眼睛,不管有多少人覺得那眼神深寒透骨,凌厲霸氣,他看到的,分明只是一個孩子的執著與悲傷。
真相越來越清晰地呈現於眼前,一切宛如水晶般透明。暮色逐漸加濃,起伏的群山,空曠的大海,渲染成幽玄而疏離的背景。清孝的側影,則在這黃昏的山水中越發清晰:“那些恩怨總要有了結的時候,你知道我不想一直依賴內田。而那個人……”
清孝沉默了片刻,看著羽。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彼此心知肚明那人指的是誰。
“你不用擔心,我會替你了結他。”清孝終於開口,簡短地道。
他心頭微微一震,霎時間五味俱全,面上不自覺變色。手上一緊,卻是被清孝緊緊抓住。
清孝看著他,目光正是他所熟悉的那種帶著幾分憂傷、幾分執念,低聲道:“你說過,如果真正愛一個人,一定要尊重他的決定,不要自行為他安排人生,即使是為了他好,即使是出於愛。而這次的決定,事先我還是沒有和你商量。但我知道你一定是願意的,所以想給你一個驚喜。我們經歷了那麼多分分合合,這一次,我一定沒有猜錯你的心思,對吧?”
握住他的手是那麼緊,顯示出主人內心的焦躁不安。他看著清孝的眼睛,滿腹心事竟然無法宣之於口,呆了半晌,也只得一個詞:“是的。”
於是清孝微笑了,糾結的眉心舒展開來:“你讓我對自己有點信心了,小羽。”
伸手牽起了羽的手臂,道:“今天是我們在波士頓的最後一天,明天我們就會到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我要你答應我幾件事情。”
“你說。”
清孝撫摸著羽手指上的戒指,道:“答應我你會好好照顧自己,儘量讓自己生活得快樂、幸福,即使身邊沒有我。答應我你會積極樂觀地去面對生活,不逃避,不自虐,以勇氣和智慧去解決每一個突如其來的難題,永不放棄。答應我你會好好保護自己,不要再讓自己置身險境,因為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愛你,在乎你,勝過他自己。”
“如果你能做到這些,那我就答應。因為你說的話,也正是我想對你說的。”
“我答應。”
“謝謝你,清孝。我知道你一向言出必踐。那麼這也是我對你的承諾,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得到,但我會盡力去做的。”
他們對視了一眼,擁抱在一起。風從海面上吹來,飛揚起他們的頭髮,在沉沉的夜的暗影中,定格成永恆的影像。
他們久久地擁抱,然後放了手,相視一笑:“回去吧,天快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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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交通總是特別繁忙,車來車往,川流不息。
他們開車加入到車流中,像一滴水安靜地匯入大海。林立的高樓將天空切割成支離破碎的小塊,人如在峽谷底穿行,都市的喧囂和汽車廢氣一波一波地蒸騰上來,和燈火通明的夜色交融在一起,構成這夜之華彩的一部分。
他看著車窗外,車輛從他們身邊疾馳而過,象飛速移動的火柴盒子。人們目標明確,行色匆匆,急著趕往各自的目的地。
事隔多年,他再一次置身於鬧市,感受到主流社會的生活節奏。這車流和人潮便象是跳動的血脈,支撐起這座以鋼鐵和水泥搭建的理性之城。
當然,這裡還容納了更多的東西:權力、金錢、陰暗的慾望、野性的激情、明裡暗裡的規則、翻雲覆雨的人情……
坐在這狹小的車廂裡,一一回想從前。曾經,他非常熟悉這一切,如何在絕境中求生,如何抓住時機出擊,如何在盔甲和麵具下保護自己,如何在沉沉浮浮中保持自我。在過去一年裡,他也反覆在電腦螢幕上模擬過一些交易和爭鬥,遐想著一旦重歸社會該如何面對。那些被強行折斷的前塵往事,因為當事人的心態轉變而重新復甦回放,變化為新的吸引。
而今他隔著玻璃好奇地觀看這世情人生,帶著幾分事不關己的漠然和不可言說的舊日情懷。因為這城市曾經記錄過他和清孝最美好的歲月,即使是在泛白的回憶中也能閃爍出光彩,宛如河床上沉澱的沙金一般。
過去的已經過去,他和他都該收拾心情,重新出發。
過去的永遠不會過去,必將在他們的生命裡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不會消逝。
車無聲無息地停下,清孝側過頭看著他,深思著道:“要不要下去走走?”
他微微一驚,隨即笑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