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撐著非人能承受的折磨,不向死亡和困難低頭,就為了這一天。他能和你重逢的這一天。”
坐在駛往紐約那家醫院的車上,賀予回想著衛二當時說的這些話,不知不覺間,眼淚再一次爬滿了面龐。
他緊攥著手機,手機上有這幾天謝清呈與他的通話和資訊記錄——是的,他在服下解藥的當晚,就在那間濱海小屋裡接到了謝清呈的視屏。
他在手機裡看到那個人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了一場夢,一汪鏡花水月。
可是謝清呈就那麼真實地看著他,謝清呈看著他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兩人竟都是相顧無言,賀予看著他看著他,眼眶就紅了。
他近乎是情怯地說:“是……你嗎……”
聲音很輕,很乖。
像一個真正的,二十多歲的青年。人生還有無限希望。
破夢者們知道賀予已是戴上了枷鎖的惡龍,他不會再傷害任何人,於是他們解開了他的拘束,安靜地退了出去,把空間留給了他們。
謝清呈沒有回答他的話,謝清呈在影片裡和賀予說的第一句話是帶著無限的心驚和責備的,但那責備聽起來很悲傷又溫柔:“你是真的要跳海嗎?怎麼這麼傻……”
明明是一句一點也不好笑的話,可是賀予在一瞬間就破涕為笑了,他哽咽著,他撫摸著螢幕,螢幕溫熱,他好像真的觸碰到了萬里之外的那個人的臉龐。
他的手指觸控過螢幕裡的男人的臉頰,耳側,嘴唇,鼻樑,
最後落到那雙漂亮的桃花眼上。他的指尖在顫抖,他在影片裡和謝清呈說:“哥……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是真的嗎?”
“是植入式仿生義眼,這裡剛研製出來的,和普通義眼不一樣,是真的能看見……做了二十個小時的眼部神經擬生重建手術。”
賀予又笑了,笑著笑著臉上全是淚痕,他喃喃著說:“科技真是個好東西。”
謝清呈想了想,這或許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和人說情話。
理工男說:“它沒有你好。”
賀予破涕為笑,他說:“我不好。我明明那麼卑微,卻要喜歡……”
他沒有說天上的雪。儘管他從來都只認為天上的雪就是謝清呈。
他像是想彌補兩年前曼德拉大戰時的痛楚和遺憾。
他望著他,說:“卻還要喜歡清晨的光……”
謝清呈頓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他在螢幕那一頭,溫和地說:“是天上的雪也沒事。我知道你的意思。”
賀予依然笑著,卻墮下更多的淚來。
“我看著你陪著你兩年了。”謝清呈說,“賀予,我不會再誤解你。”
“我知道你的心。”
賀予含淚笑著點了點頭:“嗯。”
“乖,別哭了。”
“嗯……”
車到了。
醫院的大門緩然開啟,窗外的風景換作了大片的湖泊和草坪,陽光在廣闊草場上躍動,天鵝在粼粼湖光中穿行,賀予降下車窗,空氣中撲面而來的是一股初夏的溫柔甜蜜的氣息。在車往停車位駛去的路上,賀予忽然在湖泊邊的一棵大樹下,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的心臟一下子狂跳起來,好像要在瞬間掙脫胸腔奔出來。
他不顧車未停泊,半個身子已經探出窗去了:“謝清呈……謝清呈!!!”
不會錯的,儘管那個身影隔著那麼遠的距離,儘管那人站在樹下望著天鵝湖,儘管他身上穿著的是和所有在這裡接受療養的病人一樣的病號服,但賀予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他一生中絕不會認錯的人。
這是他一生中不能被任何人、任何東西替代的珍寶。
“謝清呈——!!!”
他趴在視窗,探出去大喊大叫,又哭又笑著,引來草坪上的人們錯愕驚詫不已的目光。
沒錯的……
大樹下的人聽到聲音,肩膀驀地一僵,然後,他回過頭來了……
那一瞬間,陽光萬傾。
是他……是他!!!是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那個人……
青年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返身從車座裡拿出了他帶來的繡球花束,在熱烈的陽光下,遞向那個遙遠的,卻在朝著他大步奔來的高瘦身影。
忽地,大風吹來,繡球花上的薄薄覆著的紗又一次被揚起了,那雪白輕紗飄著,擺著,隨風揚著……
最後,白紗竟輕輕地落在了謝清呈的頭上,如同微雪覆落。
“謝清呈……”賀予又泣又笑地,最終哽咽不成聲。
司機似乎也為他的情緒所打動,儘管不知道賀予在說什麼,但這個外國人還是放棄了把車開到規定停車位的想法,善解人意地靠邊按下了手剎,朝他笑了笑,示意他可以下車了。
賀予飛快地和他說了聲謝謝,車門開啟,他抱著花束,擦了擦眼淚,飛一樣地奔了出去。他沒有規矩,跨過花壇,翻過欄杆,
冒冒失失跌跌撞撞,像十九歲那年炙熱地愛上了謝清呈的那個少年一樣,懷著無限的歡欣和幸福感,向著那個正在原地輕輕咳嗽著準備把輕紗扯下來的男人飛奔而去。
他跑到他面前,喘息著,胸口怦怦直跳,他停在他面前。
周圍已經有圍觀的人從驚愕轉至笑了。
但賀予毫不在意。
他用亮的驚人的眼睛看著面前的男人,看著謝清呈清癯卻已有了血色的面龐,看著他消瘦卻依然高大的身軀,看著他真真實實地存在著,看著他隔著那雪白的紗,抬起頭來,在輕紗下看著他的時候,那雙幾乎與昨日無異的桃花眼眸。
雪聲偏傍竹。
賀予一時間竟不知道應該先把懷裡的繡球花給他,還是應該先抱住他,他剛才跌跌撞撞,現在哆哆嗦嗦,他激動而莽撞,如同那個始終未變的少年,他眼裡含著熱淚,嘴角顫抖,想笑,又想哭,他真摯而熱切,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最後是謝清呈抬手掀起了那雪白而纏綿的輕紗,在白紗下看著他——
萬傾陽光在天鵝湖上空照耀下來,輕紗被溫柔的夏風吹著,悱惻糾纏中垂落肩頭。世上有萬般美景,謝清呈只看著賀予的眼睛,半晌後他笑起來,他從未有過那麼好看的時候,哪怕是賀予第一次見到的二十一歲的他,也沒有此刻這樣令人一生都忘不掉的英俊,令人痴迷。
無盡夏簇在他們之間,無盡的紅與無盡的紫,無盡的藍與無盡的夏。當年的那一扇心門終於緩慢地打開了,孩子走進書房,在鋪天漫地的陽光裡,找到了坐在窗前的謝醫生。
那個孩童與他的醫生相遇,那個少年與他的教授重逢,那個青年跨過萬水千山,終於來到他的愛人身邊——
在粼粼湖水旁,兩人竟一時都不敢太靠近對方。
賀予木訥而立,謝清呈望著近在咫尺的賀予。
最後,是男人先抬起手,那手指是溫熱的,觸上了賀予的臉龐。他的心臟在急劇地跳動,他的嗓音亦是沙啞不堪的,但他仍笑著——為什麼不笑呢,未來都是坦途了。
他的眼睛明亮,在水汽朦朧的視線中望著他,重逢時,他還是很爹,會像個長輩一樣,笑著擦拭賀予臉上簌簌落下的淚。但重逢時,他已有了他一生從未有過的溫柔,他對他面前的珍寶說:“你好啊,小鬼。”
賀予喘著氣,他眼裡好像有這世上所有的火焰與星辰。他側過臉,任由自己的臉頰貼上謝清呈的掌心。
那溫熱的掌心啊……無任何東西可以替代。
賀予眼睛紅紅的,凝望著謝清呈的臉,似有無限的委屈又有無限的期待,小獸一般蹭著他的指尖。
“你好……”他笑中帶著淚,哽咽著,眼眶裡全氤氳了卻也不肯眨一眨,他就這樣看著他,怎麼也看不夠似的,他向這個再也不會離開自己的人,喑啞地,說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字,“謝清呈。”
他笑著笑著,泣不成聲,不住喃喃:“你好……謝清呈……你好,謝清呈……”
十七年以前,我很高興能遇見你。
十七年以後,我很高興,還能再次遇見你。
——當他把手給他,而他緊緊握住的時候。
當他說,你好啊,小鬼。
當他答,你好,我的謝清呈。
當他回到他身邊時,風平浪靜,萬里為晴。心裡的缺口終得圓滿,病案本緩緩合上,他已被他治癒過去,他將被他治癒一生。
沒有誰再是病人和異類。
那無盡夏,終於再也不會凋零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