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臥夢落筆說話從無贅言,因而連最後的囑託也乾淨利落,只一張紙,
信中道,他因天人三冊娶萼綠華,其人為浮玉洛陽君,有孕後若將子嗣帶回,因雙親身份,必有麻煩。因而他拿了對方帶著的毒物,放在其人飲水中。
他知曉萼綠華定會發覺,然而他娶妻別有目的,對方也是借他脫身,必不會聲張,而選擇將毒過至腹中胎兒身上,尋求唯一生機。如此二人心照不宣,便算了結這事。
……
寥寥百字,何一笑看罷,幾能想見對方執筆時的沉著模樣。
江臥夢留這信與他,是因為萼綠華身份複雜,與浮玉山未必斷了聯絡,叫他小心注意著。他便是這麼一人,再繁瑣曲饒的事,也能剝繭抽絲,理個清楚。無所謂陰狠,無所謂利用,他心有量尺,從不追悔。
當年他氣息將絕,身邊只剩何一笑,眼中無怨懟無憾色,盯住師弟面孔,道:“你需記得,獄法山是我交給你的。”
何一笑清楚在那封信前,自己的心思便被看透。然而此時此刻,對方正以這縷情思將他勾住,要他守牢獄法基業。
對方算無遺策的一生中,這許是唯一一次紕漏。何一笑願為他坐鎮獄法,略盡心力,僅此而已。他喜歡的是活人,平常也緬懷對方,可人若沒了,他做什麼也無用,又何必當真鞠躬盡瘁。
江臥夢錯看了。
現下時隔三十年,斯人不在,何一笑拈著信,想起自己的小徒兒,指尖竟有些微發燙。
不比他清楚江臥夢是個什麼樣人,江逐水對不曾謀面的父親並不瞭解,雖有過猜測,但無論哪種,必定沒有一個將他生死算進去的——何一笑也不曾想到。
起先的驚訝過了,他又發覺了新問題。
江臥夢下毒是為落胎,可為何江逐水仍活得好好的?萼綠華與他若無感情,又為何在他逝後,香消玉殞?
再者,他的屍身去了哪?又或者,他當真……死了嗎?
何一笑驀然攥緊薄紙,又恍然驚醒,小心撫平褶皺,置入信封,貼身藏於懷中。
與逐水幾日不見,他便覺得長如經年,難熬得很,只不知對方有否想過他。
在這裡耗了點時間,待他離開時,日落月升,已入沉夜。
又是月圓。何一笑想起流波臺之會,事情便是從那裡開始偏離。
江逐水推窗抬頭時,看見同一輪月,想見同樣的事。
月光清冷,他卻如被灼傷,忙將窗關上。回身要走,腳下又止住。
他聽覺靈敏,察覺窗外有人。來他處的人不會不作聲,因怕打草驚蛇,他沒有問詢,只暗中計算出手時機。
然而在他動手前,那人輕叩窗戶,顯是故意顯露行藏。
江逐水袖裡握上軟紅綃,卻道:“師父?”
那人動作一頓,過了會兒忽道:“……何一笑總這麼來見你嗎?”
68、
這一開口,江逐水便聽出來了。
“洛陽君。不,應當喚你白蔓君。”
白蔓君輕嘆一聲,似靠在了窗上。
葉追死於這人手,江逐水記得這筆賬,此時雖想擒下他,又知其修為深厚,出手無十分把握。除此之外,這人敢出現在獄法山,也必定有其倚仗。
“你還沒死?”
二人隔著窗,見不到雙方神情,卻聽白蔓君笑道:“阿蘿嘴上說得狠,實則還是會心軟,幸好往後我們再不會分開了。當時那一劍刺得太偏,以你眼力怎會看不出。何必明知故問呢?”
江逐水從阿蘿身上能瞧見自己影子,因而不愛聽她的事。方才白蔓君似隨口一提,他心口卻恍如被扎進一根刺,想不在意也難。
他沉下心,道:“你今次來又有何事?”
白蔓君道:“上回是舅舅不好,待你兇了些,”他輕笑一聲,“與你道個歉。”
江逐水不為所動:“你若有事,最好快些講。我雖拿你無法,但師父隨時會來,若撞見就不好了。你說是不是?”
“事不過三,我前頭問過你三回,要不要同我走,”白蔓君聲音雖輕,然而夜裡寂靜,令得字字清晰入耳,無端蠱惑人心,“這回你已知道我身份,我沒別的親人,你若來了,浮玉山是你的,飛英會是你的。何一笑放不下你,獄法也是你的,如此拿下北境便不難。到時你若有心,天下亦能收入囊中。”
這話對於任何一個稍有野心的人來說,都極具誘惑。然而江逐水自小心中只師父一人,所有喜怒都與他分不開,這番前景再美,沒了何一笑,照樣無甚意趣。
況且,他更在意對方那句“何一笑放不下你”,是否是他想的那般。只是一旦問了,便如送予對方把柄,若不問,也顯得心虛。
江逐水無聲無息抬起腳,卻未落下,口中道:“師父雖厚待我,但山中嫡傳不止我一個,若我隨你走了,他失望下恐怕會挑周師弟繼任山主。”
白蔓君似驚喜:“外甥說這話,是想同我走了?”
江逐水沒有答他。
白蔓君道:“只是你又何必來套我話。你可想過,葉追少離山,她是如何拿到春宵?又為何認得我?”
江逐水心臟猛縮,幾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對方又道:“我原本以為你對葉追有情,服下春宵後成全你倆好事,也算做舅舅的一點心意。誰想,唉。”
他似真似假地嘆了一聲。
江逐水想,他既說了,必定是知道當年事的,這回萬不能讓他走脫。對方此前向他問過天人三冊,想來不知道那門秘法,自然也不知道他修為大漲,有心算無心,能多幾分成算。
白蔓君以為他心情難言,才沒有出聲,繼續道:“何一笑當年對臥夢便有些心思,可巧你又生得和他那麼相像,難怪他把持不住。你自小被養在他身邊,必定是被他哄住了,這人生來薄情,不過是被色相迷了眼,並非真心待你。”
然而無論是十年前,還是今時今日,江逐水都見不得有人說師父不好,縱然何一笑當真視他為替代品,在白蔓君面前也是不會認的。
“不過是師徒而已。如今山主是我,若論威望,亦是我勝過他這個不管事的。他有無真心,與我何干?”
“好!這才是我的好外甥,”白蔓君竟拍手贊他,又道,“我方才的提議,外甥想好了嗎?”
江逐水冷笑一聲:“我自有我的日子過,走什麼路,全隨自己心意,為何要你來管?”
“當真不好好考慮?”
江逐水道:“當日你同我說母親的事,此時想來必定瞞了些。你以為我看不出你眼中有什麼嗎?”
白蔓君竟也不惱:“莫將我與何一笑混為一談。綠華是我親妹,自小我兩個便同一人似的,我只是不捨得她吃苦。”
說得好聽,但江逐水早聽他說過了,並不信他。
“你說捨不得母親吃苦,實際你引她離山,自己做了洛陽君。”
許是因為被說中心事,白蔓君有一會兒沒開口,許久方道:“我——”
屋內燈燭“嘭”地滅下,一點流光破窗而出,直取他肩膀。
倞河岸上,江逐水一劍已能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