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輛車, 陸舟在最前領路。
他對這裡熟悉,當真算得上是他的地盤,聽他們說了旅館名字就知道在哪。
有了這人肉導航, 也省的分心去聽那冷冰冰的機械女聲了。
沈亦歡坐在他副駕上,這車是他自己的, 不是軍營用車,她對著那路虎車標嘖嘖兩聲,偏頭問:“這次的負責人怎麼是你啊?”
“不算直接負責人, 派下來的任務。”陸舟說。
“我聽秦箏導演說這次是直接和‘上面’溝通的拍攝活動啊,你都已經到這級別了。”她有點佩服, 還有點莫名其妙的自豪。
陸舟笑了聲:“怎樣算‘上面’啊。”
他笑聲也是沉沉的, 像塊在火裡煨熱的礫石, 又糙又燙的。
沈亦歡恍惚覺得, 這好像是兩人重逢後第一次聽他這樣的笑聲, 真正的笑聲, 儘管也只一瞬。
她扭頭看陸舟, 才發現他好像心情很好。
沒了從前陰沉沉的感覺。
明明剛才還在外面兇她,現在又雨後天晴了,奇怪。
已經到落日時分, 他們朝西開,遙遙無邊的公路一直延申開去, 遠方的天地化成一道地平線, 太陽在地平線上跳躍著下沉。
金光滿天。
滾燙的燒灼在眼皮上。
陸舟手一抬,將沈亦歡座前的遮陽板拉下來。
沈亦歡揚眉輕笑, 有狹促的意思,陸舟這態度轉變的,她都有點沒反應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跑來新疆找他的原因才讓他高興,連帶硬邦邦的脾氣也好了不少。
他也是真的彆扭,剛才在外面還那麼氣勢洶洶的質問她跑來這裡來惹事,心裡又偷偷忍不住的開心與滿足。
沈亦歡偏頭,眼睛亮晶晶的,湊近他:“陸舟,你是不是很高興我過來。”
他握著方向盤,連個餘光都沒施捨半分,拎著沈亦歡的後領子就往回扯。
沈亦歡不滿,抬著手撲騰,想去拍掉他的手。
可是沒用,陸舟力氣大,壓制她幾根手指就夠,直接把人重新按回座位上,安安分分的坐好。
“你幹嘛啊!”
他說:“剛訓練完,身上有汗味。”
“……”沈亦歡瞪他,過了會兒忍不住笑了,“我不嫌棄你的汗味啊。”
陸舟話少,一般不是問號結尾的話,到他這裡就終結了。
可沈亦歡閒不住,又跟他說話:“你怎麼還會修車啊。”
“有些路段開車難,會修車有時候是保命的事。”
沈亦歡眨眨眼:“你們經常會遇上很危險的事嗎?”
“還好。”
他說的輕鬆,沈亦歡卻覺得他的工作應該是真的很危險,那時候還在他肩膀上看到了包裹的紗布。
“你肩上的傷,好了嗎?”
“好了。”
“我們過去還要多久?”
“三小時左右。”他單手扶方向盤,從車後座拎了塊毯子到沈亦歡身上,“睡會兒。”
天色暗下來,她穿的少的確有些冷,扯過毯子蓋在身上,原本只想看會兒風景,沒想到一歪頭又睡過去了。
等再醒過來已經到目的地,她是被陸舟叫醒的。
節目組訂的這家旅館是當地最好的,可地點偏,比不上其他的酒店,只能算是乾淨。
不過很有地方色彩,廊邊掛了幾串燈籠,紅彤彤的。
沈亦歡一下車,就被鋪面來的冷風凍的一激靈,風裡有城市深秋時節的寒意。
下一秒,毯子就搭在她肩頭。
她回頭,陸舟在她身後,他沒多停留,跟著大家到後面一輛SUV後座邊,幫忙拿行李箱。
沈亦歡跟過去。
她沒睡醒,也沒伸手幫忙拎箱子,何況,陸舟在,她就習慣性的依賴,好像他幫她拿行李是天經地義,習以為常的。
“帶外套了嗎?”陸舟問。
她點頭。
“哪個箱子是你的。”
她指了指裡側的粉藍色行李箱。
陸舟和林琥一起把大家的行李箱都拎出來,他手臂精壯,小臂用力,輕輕一提,就輕鬆拎起,穩穩放在地面。
全部拿完,他蹲下,把沈亦歡的行李箱放倒在地。
沒設密碼,直接可以開啟。
沈亦歡懵然看他動作,還沒從睡夢中完全清醒,等聽到咔擦一聲才回神,忽然想起來——
當時整衣服時她都是囫圇的丟進去的,內衣內褲直接放在最上面。
“等會兒!”她一巴掌拍在行李箱上。
陸舟看著她,沒動,等周圍人道了謝走進旅館,外面只剩他們倆人才開口:“怎麼?”
“……”
這讓她怎麼說。
雖然兩人從前再坦誠也互相見過,可時隔三年,再見到這樣貼身的東西似乎更加尷尬。
“我自己來。”她說。
“磨蹭什麼。”陸舟皺眉,直接掀開行李箱。
“……”沈亦歡小心觀察他表情。
便見他動作一頓,愣了兩秒,目光微沉,抬手。
隔著行李箱板,沈亦歡看不到他的動作,只覺得臉上發燒發燙。
沒幾秒,箱子重新合上,陸舟手裡一件偏厚的牛仔外套,遞給沈亦歡:“穿上。”
走進旅館。
一樓就是專門供新疆美食的地方。
店主是個新疆男人,很高,留鬍子,中長髮,看著挺粗獷的。
陸舟推著沈亦歡的行李箱走進去,店主見到他,眼前一亮,高聲喊:“陸隊!”
“嗯。”他笑笑,走過去。
秦箏等人正在點菜,都是特色菜,別地少有的,於是請教陸舟推薦幾道菜,他速度很快的點了幾道菜。
肉抓飯、野蘑菇拌麵、辣子雞、饢、新疆酸奶,再是幾道清口的小菜。
“多少錢?”秦箏問。
店主按著計算器,報了個數。
“不貴啊。”
陸舟說:“這裡不是景區,所以便宜,比景區的更正宗。”
秦箏說:“那我們到時候拍攝得好好挖掘一下正宗美食。”
秦箏剛拿出錢包,陸舟已經遞了幾張鈔票過去。
秦箏忙說:“別別,陸隊長,已經夠麻煩你了,不能再讓你破費了,何況我們這還是有經費的。”
“沒事,不貴。”他說。
秦箏忙把自己的錢也遞過去:“店主,收我的收我的。”
他們這少有這種做派,店主撓撓後腦勺,笑著對秦箏推說:“陸隊遞過來的手我可不敢拒絕。”
收了錢,陸舟對周圍人說:“大家把行李放好就下樓,這裡做菜很快。”
沈亦歡發現,他比高中時候變了許多。
都是在軍隊裡磨練出來的。
高中時候他就是班長,許多大小活動都需要他發言,雖也坦然有序,可現在簡單一句話,都能聽出裡面不容抗拒的威嚴。
秦箏給大家發了各自的房卡。
陸舟拎著沈亦歡的箱子到二樓,插房卡進門。
簡單的設施,床鋪不是一般酒店的統一白色,而是帶著花色的那種,很乾淨,還能聞到上面剛剛曬過太陽的味道。
沈亦歡跟著陸舟走進房間,好奇的張望,一邊心怦怦跳,不由自主聯想到一些關於過去的香豔畫面。
可看眼前的男人,一臉沉著。
陸舟替她檢查了門窗,對她說:“收拾完就下來。”然後替她帶上房門,便轉身頭也不回的下了樓。
沈亦歡下樓時大家已經都已經入座了。
桌上是乾乾淨淨的家常用的菜盤,不似很多飯館那般花哨,裝盤也最簡單,可菜色勾人垂涎,色彩鮮豔,分量很足。
一樓除了他們這一大桌,只有零零散散的幾小桌,看打扮,是當地人。
“亦歡,快來。”秦箏朝她揮手。
一大桌子,只陸舟旁邊還留一個空位,顯然是大家刻意留的。
兩人關係不一般不言而喻,看初見像有仇,看後來又像情侶,陸舟不說,他們也不敢問,自然的敬畏。
沈亦歡過去,挨著陸舟坐下。
明天還有工作,現在又晚了,沒人喝酒,都喝酸奶。
這裡的酸奶味道跟超市裡買的不一樣,很稠,手工做的,攪起來有點像雪糕,上面撒了幾顆黃綠的葡萄乾,很甜。
沈亦歡喝了兩口,嚐出來味,很快喝完一杯。
她拿著相機拍照,不僅拍美食,也拍人,質樸的燈泡燈光泛黃,大家奔波一天臉上有倦意,吃喝聊天,拍出來很有質感。
拍了幾張,她偏過身,對著陸舟。
咔擦——
聞聲,他抬手,大掌罩在鏡頭上:“我的照片不能發出去。”
沈亦歡說:“我不發,就自己看。”
陸舟看她一眼,撤了手,沈亦歡對著他又拍了兩張,都沒看鏡頭。
大家邊吃邊聊,倒也熱鬧。
陸舟話少,只問到他時才開口,沈亦歡和這些電視臺的工作人員還沒熟絡,插不上嘴,也沉默。
秦箏問:“陸隊長,你今晚也在這休息了還是還要趕回軍營。”
“我明早回去。”
今天半夜有西北大風,風沙嚴重,路程遠又偏僻,不安全。
“是這樣,我們是有專門邊防軍人專題的,原本怕打擾你們,是打算在結束全程後再去的,現在看可能明天跟你一路直接去軍營進行拍攝方便些。”
秦箏笑著,“說實話,我們對新疆實在是門外漢,透過網上的資料瞭解也不徹底,如果能先去軍營拍攝,還能先提前跟你們這些駐紮新疆的人好好了解一番。”
沈亦歡睜大眼,車上秦箏說行程時她就沒認真聽,不知道竟還有在軍營拍攝的行程。
能去陸舟工作的地方,讓她特別期待。
她還真是非常想去看看,陸舟這些年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工作的。
聽完,陸舟說:“時間提前需要審批,我一會去找司令問問。”
“太謝謝你了。”
新疆菜油多肉多,對趕路一天飢腸轆轆的大家很對胃口,沒一會兒就全部光碟,紛紛捧著肚子舒暢的靠在椅子上。
陸舟卷一身寒氣從外面進來,對秦箏說:“獲批了,明天可以一起進軍營,但是在裡面的規定要嚴格遵守。”
秦箏說:“那是一定的。”
陸舟:“大家今天早睡,明天五點鐘準時樓下集合出發。”
有人吃驚:“凌晨五點還是下午?!”
“凌晨。”
眾人心裡叫苦不迭又不敢怎麼表露,憋屈的紛紛抓緊時間上樓洗漱休息。
沈亦歡落在最後,她在車上睡過,現在沒睡意,見陸舟走到櫃檯前跟店主說話,便跟過去。
店主從櫃子裡抽出一包煙:“陸隊,你這煙該戒得戒啊,對身體沒好處。”
他抽出一支,點火,咬齒間,含混的“嗯”一聲。
撥出一口煙。
沈亦歡坐上他旁邊的高腳椅,陸舟偏頭。
沈亦歡問他:“你還不去睡啊。”
陸舟說:“你先去睡。”
她搖搖頭:“我不困。”又問店主,“您這還有剛才那個酸奶嗎?”
她吃的有點多,胃裡泛膩。
“有啊。”店主笑道,又從裡屋裡給她拿出一杯。
“多少錢。”
“你跟陸隊這關係,我不收你錢。”他說。
打從兩人一進來他就看出來了,什麼時候見過陸隊這麼對一個姑娘。
不過他也是沒想到,陸隊心上人會是個這麼俏生生的小姑娘,兩人反差太大了,他原以為陸舟會是欣賞英姿颯爽那種女人的。
沈亦歡:“別,您這賺錢也不容易,我也不知道多少錢,這20塊給您。”
陸舟側目:“5塊一杯,沒那麼貴。”
沈亦歡翻了翻錢包,沒找出零錢,看店主那架勢又是不肯收。
“別給了。”陸舟說,“睡覺去,明天五點集合。”
“你房間哪間?”她問。
“幹嘛。”陸舟斜睨他,眉眼攏在煙霧裡,看不真切。
“問問。”
店主笑起來,心直口快:“我們這房少,你們這麼多人一來,早沒房了,陸隊只能在車裡過夜了。”
陸舟原本不想告訴沈亦歡,怕她又生什麼事,果不其然,她聽完,立馬皺眉扭頭,直接說:“晚上睡車裡不冷嗎?”
“還好。”
“那我跟你一起睡。”
陸舟聲音沉下去:“你別鬧,萬一感冒發燒這裡離衛生站幾百裡地。”
“你不是說還好嗎?”沈亦歡堅持。
他乾脆:“冷。”
“那你……”她遲疑,壓低聲音湊近他耳朵,“要不要來我房間蹭一晚?”
陸舟沒說話,但拒絕的意思很明顯。
看兩人僵持不下,店主勸解道:“那車晚上不能開空調,這離補給站也遠,得省著油,陸隊也是怕你凍傷了。”
還不開空調!?
沈亦歡驚了,這他媽是什麼艱苦條件。
“睡覺去。”
陸舟見她不動,直接上手,擰著她手臂往樓梯口拽,又在後背推一把。
然後直接轉身,頭也不回的就往外面走。
外頭的風沙還沒起,這會兒天空還澄澈,頭頂一輪圓月明亮碩大,像個圓盤。
空中偶有幾片雲,隱約擋住一點月亮。
周圍雜草叢生,風一吹,就是刷刷聲,整齊劃一,黑夜裡都能看出伏倒的草叢。
陸舟半闔眼,叼一支菸,懶散的靠在椅背上。
他在這裡生活的久,對夜裡的各種聲音都熟悉,軍營裡需要守夜,容不得一絲分心,很有可能漏過一個細微聲音就會釀成大錯。
久而久之,鍛鍊的他聽力極好,只不過夜裡睡眠也更淺,一有動靜就會醒。
他小時候父親忙於工作,母親打一出生就去世,沒法照顧自己的時候都是家裡保姆照顧,再大點就自己照顧自己。
也養成他孤僻冷漠的性格。
沈亦歡的出現,是他一生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少女笑容燦爛又狡黠,脾氣能軟能硬,像狐狸又像豹子,一雙天生笑眼勾人魂魄。
她的脾氣她的缺點她的坦蕩與熱烈,都是陸舟從來沒有遇過見過的,像一束陽光照進他平平無奇的心底。
說是怦然心動,說是一見鍾情,都可以。
可她對他也不好。
動不動拿分手威脅。
不准他跟這個女生那個女生說話,自己卻異性好友一堆,一起泡網去ktv去喝酒。
脾氣也差,一點小事就不高興,最後還要他壓著火耐心的一遍一遍哄。
最後分手一走了之,瀟灑自如,好像那五年根本就沒有一點點喜歡過他。
旅館門口傳來一陣聲音。
他側頭。
就看見沈亦歡包裹的嚴嚴實實跑出來,拉開車門,手筆直往前一伸。
“什麼?”
“熱水袋。”
那個熱水袋不知道她是從哪翻出來的,舊式熱水袋,紅色,上面是凹凸的波浪條紋。
陸舟接過,還是滾燙的。
沈亦歡:“旅店裡有熱水,要是冷了你再去灌點,別感冒了。”
她說完,像是實在凍得不行,跺了跺腳,快步跑回去。
陸舟手裡捏著熱水袋,看著沈亦歡離開的背影,終於是勾起唇。
他笑聲悶悶的,埋在胸腔,倚在靠背上,低頭注視著熱水袋,笑的滿足而妥協。
沈亦歡對他不好。
可也對他很好。
除了沈亦歡,就沒人心疼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