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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巷在朝天宮南側,和朝天宮只隔著一條馬路。整條巷子長几百米,寬約十來米,兩旁店鋪林立,大多都是開的古舊書店,還有一些文物古董字畫類的,鼎盛時期有二三十家。
錢永強揹著一個雙肩包,包裡放著昨天下午在李老闆那兒收到的那套外文書,騎著三輪車在倉巷來回轉悠。倉巷的朱老闆是專營“文某”藏品的,跟錢永強也相熟,經常從他的攤位上淘弄些關於“文某”方面的藏品。朱老闆在倉巷開的書店名叫“可求”書屋,應該是取自“可遇不可求”這句話。
錢永強在雨雪天氣,沒辦法出去收貨的時候,偶爾也會到倉巷,到朱老闆的“可求”書屋看看,和朱老闆聊聊天。一進“可求”書屋,你就感覺像回到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滿室紅彤彤的,像章、錦旗、紅寶書、宣傳畫、郵票、帶有毛主席語錄的一些用品,應有盡有,琳琅滿目,讓人似乎置身於那個火紅且激情滿滿的年代。
錢永強從“可求”書屋旁邊經過,看到朱老闆一個人埋頭坐在櫃檯裡,好像是在整理什麼東西。錢永強沒有直接進去,他打算先找一家店估估這套書的價格,等大體掌握具體的價位後再和朱老闆交易,就不會有什麼大虧吃。幹古董這一行,如果你不知道手裡物品的價格,那你就不能太相信別人,如果再找不到信得過的行家幫你“掌眼”,那你就得多找人“打打價”,最後憑經驗判斷藏品的大概價位。
昨天剛從李老闆的廢品收購站出來,錢永強就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找到一個沒人的角落,忐忑不安地把那捆墊桌腿的書從口袋裡掏了出來,解開繩子,抽出一本,把書從函套裡取了出來,紅彤彤的封面正中心赫然印著毛主席的頭像。真的是外文版《毛選》,錢永強心中激動不已。翻到書後的版權頁,錢永強的頭又大了,一個“烏”子呈現在他的眼前。“烏克蘭語?”“烏茲別克語?”不對,這兩種語言錢永強以前或多或少都見過一點,和這本書上的書寫方法不太一樣。錢永強一頭霧水,“烏”,這是哪個國家的文字呢?
難道是“烏爾都語”?錢永強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他以前好像瀏覽過一本介紹世界各地語言方面的書,其中就有一篇講到過“烏爾都語”。烏爾都語是巴基斯坦的國語,屬於印歐語系印度語族。這套《毛選》不管是不是“烏爾都語”的,都很罕見。錢永強不但以前沒有見過,就連聽都沒有聽說過。幹這行三四年了,他自認為也算是見多識廣的了。這套書“品相”極好,放在圖書館裡應該沒有被人翻動過,至少能賣到一千塊錢以上,捧著這套書,錢永強信心滿滿。
這次來到倉巷,錢永強打算把這套書賣給“可求”書店的朱老闆的,但在賣給朱老闆之前,他要先找幾家店鋪看看,給這套書“打打價”。買東西講求貨比三家不吃虧,在這兒,賣古董文玩這類東西,那如果能做到價比三家的話,也沒有大的虧吃。
但是買東西的人也不是傻子,你不能讓人看出你是在“打價”。一旦讓買家識破你的伎倆,沒有人會傻乎乎地出價的,給別人當墊腳石。能否讓買家看不出你是在打價,這就要看賣家的演戲功夫是否深厚了。
錢永強先找了家離“可求”書店比較遠的書店,探頭探腦走了進去。為什麼要找遠離“可求”的書店呢,主要是怕“打價”的事讓朱老闆看到或者聽到,如果讓朱老闆知道他在賣東西給他之前找別人“打過價”了,就會心存芥蒂,認為錢永強不信任他,或是覺得是別人看過不要的東西,才拿來賣給他的。
那錢永強就不怕事後朱老闆從別處聽到他“打價”的事?這個不用擔心,同行是冤家,在同一條街開店的一般不會互通訊息的。
錢永強走進的這家書店名叫“寶來軒”,店內經營的物品比較雜:兩邊的貨架上堆滿了古舊書籍、字畫文玩,靠近最裡面的牆邊還放了幾張老式的太師椅,中間長桌上整整齊齊地擺滿了“文某”藏品,裡面大約有幾十本“紅寶書”,都用塑膠封套封好。錢永強暗暗點了點頭,這家老闆應該知道他揹包裡書的價值的。錢永強仔細觀看著擺在櫃檯上的“紅寶書”,看看裡面有沒有他包裡的這種書。
店老闆是個六十多歲的精明老太太,一頭齊耳的花白相間的短髮梳理的整整齊齊。閒著沒事,正一個人在那兒低著頭磕瓜子呢。她早就看到錢永強進店了,之所以沒有過來招呼,是因為大凡買東西的人,尤其是到她這種店裡買東西的人,是需要細細地觀摩,靜心斟酌才能決定是否購買的。等到顧客有看上眼的東西,她才會上前招呼,兜售。老太太抬眼瞅了瞅錢永強,發現他在“文某”藏品區轉來轉去的,也沒有盯著某一件物品細看。估計不是誠心買東西的人,“應該是閒逛的”,老太太也就沒搭理他。
錢永強看到櫃檯上沒有他揹包裡的這套書。便徑直走到老太太面前,詢問道:“老闆,你這兒收貨不收?”
老太太抬起眼皮看了錢永強一眼,扔掉手中的瓜子殼,抹抹嘴,笑笑問道:“什麼貨啊,拿出來讓我看看?”
錢永強把揹包拉到胸前,拉開拉鍊,小心翼翼地從裡面抽出了一本書,放到老太太面前的櫃檯上。
老太太撮撮手,找了一副薄薄的白紗手套戴上,把那本書拿在手上反過來掉過去地看了一遍,最後把書從函套裡面抽了出來,仔細翻了翻,看到版權頁上面有一個“烏”字,她看了錢永強一眼,發現錢永強一直盯著她看。她沒吭聲,把書裝回函套,遞給了錢永強。
“收嗎?”錢永強問。
“只有這一本?”老太太皺了皺眉頭,“這套書可是有好幾本的。
“這套書一共是四本,其它幾本在我包裡面。你要是收的話,我就拿出來。”錢永強拍拍胸前的揹包。
“都拿出了嘛,我需要全部看一下。”
錢永強把另外幾本書都拿了出來,整整齊齊地碼在老太太面前。老太太把幾本書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開口問道:“小夥子,你這套書想賣多少錢啊?”
“你能給多少錢?”錢永強反問道。
“什麼叫我能給多少錢?”老太太橫了錢永強一眼,提高了聲音說,“東西是你的,要賣多少錢,你不開價我怎麼買?就比如我在店裡賣東西,別人來買,問我這個東西多少錢,我不開價,我說你給多少錢,這樣還能做成生意嗎?”
“東西呢,是我剛收到的,能值多少錢,我確實不知道!你給個合適的價錢我就賣給你了。”
老太太撇撇嘴說:“我看你就不是誠心做生意的,就是來‘打打價’的!”
錢永強本來就有點心虛,讓老太太一句話戳到了痛處,不敢看老太太的眼睛,耷拉著眼皮低聲說:“你不要這樣說,我就是誠心賣東西的,你要是不買就算了。”
錢永強把書放進包裡,低頭貓腰,轉身逃也似的奔出了老太太的店外。
身後傳來了老太太的冷笑聲:“哼哼,想找老太太我‘打價’,你還嫩了點。小子,我老人家吃過的鹽比你吃的白米飯還多!”
錢永強有點懵,出師不利令他非常沮喪。坐在三輪車上想了好久,想到既然來了,無論如何得弄個明白,還是得耐下心來再找一家店鋪問問。這次要找一個面善好說話的老闆,剛才那個老太婆伶牙利齒、眉眼兇悍,令錢永強有點後怕。錢永強把三輪車騎得非常慢。低著頭,生怕有熟人認出他來。兩隻眼睛不停地往兩邊店鋪裡逡巡著,希望能物色到一個慈眉善目、好講話的店老闆。
正走著,錢永強看到一個名叫“至焉齋”的店門口有兩個人在聊天。
“來了,小陳,到我店裡看看,前天剛來了一批新書。”一個麵皮白淨瘦瘦的小個子男子和一個帶著棒球帽學生模樣的人在講著話。小個子男子說話語調平緩,聲音非常柔軟和善,聽了讓人感覺很舒服。
小個子男子應該是這家“至焉齋”的店老闆。小個子男子和學生模樣的人一前一後走進了店裡。錢永強停下三輪車,四周望了一眼,發現沒有人看他,便也朝“至焉齋”走了過去。
小個子男子指著貨架上的一些書慢條斯理地給學生模樣的人介紹:“這些書都是昨天剛進來的,都是學術方面的書,哲學書居多,歷史類的也有些,都是經典著作。。。。。。”
小個子男子嘴巴不停地說著話,學生模樣的人一邊從書架上抽出一些書來翻看,一邊不停地點點頭。
小個子男子發現錢永強走了進來,衝他微微一笑,示意他隨便看看。
錢永強打量了一下這家叫“至焉齋”的書店:發現整個店面積不大,但每個書架及書架上的書都擺放得整整齊齊,店裡絕大部分都是現代文史哲方面的暢銷書,也有一些外文原版書、線裝書、連環畫、文某藏品,每種書都分門別類擺放在一起。就連桌椅板凳也擺放得整整齊齊,整個店鋪顯得乾淨整潔。
“老闆,你收貨嗎?”錢永強等到小個子男子的嘴巴停了下來的間隙,便不失時機地問到。
“什麼貨,拿出來讓我看看。”店主走向錢永強,面帶微笑,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
錢永強把四本書都掏了出來,放到面前的桌子上。看到老闆要收貨,學生模樣的人也走了過來。
“是什麼書?”店主從口袋裡掏出一副和老太太一樣的白手套戴上,笑眯眯地問。
錢永強笑笑道:“老闆你自己看,我也不太清楚。”
錢永強裝著什麼都不知道,靜靜的看著老闆。賣這類東西,有時候裝憨賣傻,比自作聰明還好用。
小個子老闆把四本書一本一本都開啟,仔細翻了一下,末了把書放好,兩隻眼睛緊緊地盯著錢永強,輕聲輕氣地問:“小夥子,你這套書給別人看過嗎?”
“這幾本書是我昨天剛收到的,還沒拿給別人看過。聽說倉巷有好多書店收購這類書,今天一早我就拿過來了。”
“這幾本書是外文原版書,不過不是我們常見的文字,估計很少有人能看得懂。”說著話小個子老闆指了指身旁書架上的書說,“你看我這兒都是英文日文法文俄文德文類的書,在書店裡只有常見的書才好賣。你這本書放在店裡恐怕就不好賣了,因為沒有幾個人能看得懂。”
錢永強沒有搭話,只是靜靜地聽著小個子老闆說話。
“對吧,小陳?”看到學生模樣的人也在打量著這幾本書,小個子老闆偷偷地給他使了個眼神,接著問他道,“小陳,你也經常買賣外文版的書,像這類比較罕見的語種,你也不會買吧?”
看來這個戴著棒球帽學生模樣的人姓陳。看小個子老闆和他說話的情形,兩人非常熟悉。
小陳看著兩人,又看看桌面上的四本書,嘴角拉了拉,微微一笑,沒說話,
“你來一趟不容易,既然來到了我的店裡,就說明我們有緣份,要不你說個價,如果合適的話我就把它留下來,能不能賣掉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交個朋友,希望你日後多多關照小店!”小個子老闆說話語速緩慢,面色平和,時不時把一口潔白炫目的牙齒暴露出來。
“你能給多少錢?”錢永強把幾本書摞到了一起,指了指書殼說,“這幾本書很有些年頭了!”
“小夥子,你不懂,有些書是越老越值錢,有研究價值的書是這樣的,古籍善本是的,收藏類的書是的。但並不是所有的書都是這樣的。”小個子老闆指了指面前的幾本書依然輕聲地說,“中國人有誰會收藏這些看不懂的外文書?不信,你問問陳老闆。”
小個子老闆指了指旁邊戴棒球帽的學生模樣的人說:“陳老闆雖然沒開書店,但他是名牌大學畢業生,在全國各個書店之間來回跑,幫他們互相調劑貨品。可謂是見多識廣,什麼書有用,什麼書值錢,他瞄一眼就知道。”
“不就是個搗貨的二道販子嘛,幹嘛說的那麼高大上。”錢永強心中暗道。
聽小個子老闆如此說,錢永強這才仔細打量了一下身旁這個姓黃陳的年輕人:大約二十來歲,身材高大,有點虛胖,四方臉,面板白淨,略塌的鼻樑上架著一副黑框近視鏡,透過鏡片可以看到一雙明亮的眼睛,不大,但很清澈,像兩汪泉水,乾淨但不見底。揹著一個灰色的雙肩包,戴著一頂純白色的棒球帽。
錢永強對著陳老闆禮貌地點點頭,陳老闆衝錢永強微微一笑,沒有接小個子老闆的話。
“小夥子,我姓王,是這家店的老闆。你怎麼稱呼?大家交個朋友。我這個人不抽菸不喝酒,就喜歡交交朋友,買買書,賣賣書,平時以書會友。”王老闆不再在這幾本書上糾結,開始轉移話題,和錢永強套起了近乎。說話聲依舊平緩柔和。
“王老闆,我姓錢。這幾本書在你這兒如果不好賣的話,我還是找別人吧。”說著話,錢永強就要把幾本書朝包裡裝。
“錢老闆,別急嘛。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大家就是朋友了嘛!”王老闆衝錢永強輕輕搖搖頭,用一隻手輕輕地按在書上,說話的語調稍有提升,“你不好開價,這個很正常,因為你不懂這幾本書,還有市場的行情。如果你信得過我的話,你告訴我是多少錢收來的,我會給你一個合適的價位的。”
錢永強心裡話:“我跟你又不熟,怎麼能信得過你?收書的價格就更不能跟你說了。我如果說是十塊錢收來的,問你要一千塊錢,你還不罵我黑心嗎!”
“錢老闆,看來你不太信得過我。沒問題,等你經常和我打交道了,日後你就會了解我的為人的。不過實話跟你說,你這幾本書也就值個四五十塊錢。如果你打算賣,我就收下。到別家店裡,多少錢都不會有人收的。”看到錢永強不支聲,王老闆有點著急,一張白皙的臉上微微泛紅。
錢永強冷冷一笑,把幾本書揣到包裡轉身就往店外走。
“錢老闆,你慢走,以後收到貨再拿來給我看啊。”王老闆沒有生氣,在和錢永強說話的時候迅速朝陳老闆擠擠眼,下巴朝錢永強的背影努了努。
陳老闆搖搖頭,沒挪腳。
“快去啊!”王老闆急得直跺腳,聲音也變了,用力推了陳老闆一下,低聲說道:
“賺到錢對半分——你出個二三百塊錢應該能拿下。”
陳老闆苦笑了一下,無奈地搖搖頭,向著錢永強走的方向追了出去。
錢永強非常沮喪,決定不在試探價格了,還是直接到朱老闆的店裡,看朱老闆給什麼價格,大差不差賣給他得了,省得惹閒氣。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這麼不順,處處碰壁,遇到的都是人精老狐狸。
“等一下,錢老闆。”眼看著錢永強騎著車子朝遠處駛去,陳老闆快步跑了過去。<!--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