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一杆寧折不屈的槍,卻因他荒廢多年,最終埋沒沙土。
祁王獨自一人坐在略不起眼的角落裡,姿態筆挺,不卑不亢。
舞女的腳踝掛著一圈金鈴,蓮步輕挪,伴著連綿樂聲帶出一串細密的鈴響。皇帝高坐上位,幾杯薄酒下肚,臉上泛出一種富態的潮紅,在明亮燭光的照耀下,莫名的油膩。
他只看了一眼便再沒了胃口,默不作聲的微垂著頭,望著桌上豐盛菜餚出神。
帝王的喜好可以決定皇子的命運,祁王便是這樣一個不受期待的皇子,他出身低微,母親難產而死,被聖上譽為不詳,於是從小到大見到父親的次數屈指可數,大多時候,還只是像現在這樣遠遠看著,就連封王的時候,也不過冷冰冰的一道聖旨。
所以在旁人眼中,祁王性格孤僻,寡言少語,在這偌大皇宮中無半點勢力,一如後院池塘裡毫無根基的浮萍,一點兒浪花便能將其掀翻。
他自己也彷彿不怎麼爭氣,寧可隨遇而安的做個不受寵的透明皇子,也不願在皇上面前爭一口氣……如今年宴之上,秦王和晉王身邊哪個恭維的朝臣,只有祁王一人置身事外,冷眼旁觀。
坐在高位的皇帝或許有那麼漫不經心的瞥過一眼,但到底不曾放在心上,從頭至尾,他沒有提起小兒子的名字,甚至刻意避開了這個話題。
耳畔的樂舞聲逐漸散了,連桌上的飯菜也一併冷透,單薄的少年眼眸微垂,纖長的睫羽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小片陰影,抿緊的嘴角輕輕翹了翹,露出一個嘲弄的笑。
他像個局外人似的望著宴廳裡互相交涉的官臣,彷彿在看一群愚昧的跳樑小醜——因為無論這些人如何爭奪,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註定是屬於他的。
小小的祁王如此篤定的想著,純黑的瞳孔中有金光一閃而過,只一瞬便隱沒不見。
於是在他封王之後的第三年裡,先皇猝死。
秦王晉王二分天下,為空懸的皇位爭得頭破血流,最後徹底撕破了臉,其中一方率兵造反,將皇宮染得一片猩紅。
當叛軍提著滴血的長劍殺至門外時,他甚至沒有逃跑,只面無表情的望著那上鎖的房門,看著銀亮的劍鋒從縫隙中插進來,周圍的下人發出恐懼的尖叫。
門鎖崩斷的那一刻,他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撲倒在柔軟的床鋪間,緊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以及利器穿過肉體的聲音,一下、兩下……那是他第一回切身體會到死亡的滋味,窒息的、腥臭的、血的味道在他鼻端瀰漫開來,溼黏滾燙的液體浸透了單薄的衣衫,熨帖在身上將他包裹,像一件厚重而密不透風的盔甲。胃裡的酸液一陣翻湧,他卻不敢張嘴,只死咬著牙關,雙眼緊閉。
就算不想承認——可他的確在怕。
溫熱血液逐漸冷了,四肢愈發冰涼,身上的屍體很沉,擠壓著內臟,讓他喘不上氣。
於是他勉勵挪動著乾瘦的手臂,從縫隙之中尋得一絲生機……每一口呼吸都是那般狼狽且絕望,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或許這一次,真的不會有人來救他了。
這場漫長的噩夢持續了不知道多久,直到一雙修長有力的手,將他從屍體堆裡挖出來,抱在懷裡。
那是一個不太柔軟的懷抱,堅硬的胸甲抵著他的胳膊,絲絲涼意從中滲透過來,帶著肅殺,他卻莫名覺得安心。
彷彿這輩子就再沒如此安心過。
……醒來後身上已被處理乾淨,他躺在乾燥的床鋪間,空氣裡瀰漫著苦澀的藥香,多少蓋住了鼻腔內未散的腥氣。
祁王極為緩慢的眨了眨眼,好半天才偏過頭去,去看那個跪在床邊的人。
那人他認識,是楊家的小將軍,曾在國宴上有遙遙的一面之緣,只不過那時候離得太遠,他只隱約看見一身銀亮的輕甲,筆挺的脊背像一杆不屈的槍。
“你是……楊將軍?”他扯著虛弱的嗓音輕輕開口,“楊將軍快快請起吧,你是父皇親自封的鎮國將軍,我……咳咳……”
突如其來的咳嗽打斷了祁王的話,他蜷起身,藏在棉被之下的手指微微握緊,用力到指節都開始發白。
楊將軍站起身來,用手掌撫摸著他的脊背,衣衫很薄,以至於那掌心的溫度清清楚楚的烙在面板之上,他打了個抖,心跳有一瞬間變快。
還想要更多……更多的……
慾望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生長,他鬆開握緊的拳頭,轉而抱住顫抖的肩膀,露出一副可憐姿態。
然後眼看著那人面露心疼,猶豫著上前,將他摟入懷中。
“殿下別怕……有臣在,再無人能夠傷你。”
那人有些笨拙的摸著他的長髮,在退去一身堅硬的甲冑之後,年輕將軍的懷抱就顯得柔軟許多,祁王將臉埋在對方微微起伏的肩頭,先前隱忍不發的恐懼終於決堤。
那是祁王生平第一次流淚,卻不是因為死而復生。
而是他覺得若是自己死了,便再也遇不到這人。
等發洩過後,他喝完對方親自端上的米粥,靠在床頭默默走神。
楊家的小將軍陪在一旁,年輕俊美的臉在暖黃的燭光之下,少了幾分肅殺的狠厲,多出一抹少年的稚氣來,黑黝黝的瞳孔裡綴著火光,滿滿都是他的影子。
原來被一個人如此注視的感覺這樣美好,彷彿自己一人便是對方的天與地……祁王在心裡默默想著,用發顫的聲音開口道:“將軍……皇兄他們都不在了,父皇也不在了,那這把龍椅……又是誰的?”
小將軍似乎生怕嚇著了他,聲音都放輕些許,“自然是殿下的了。”
“那、那將軍你會幫我嗎……”
祁王看著那人忙不迭跪下,給出承諾,忍不住伸手搭上對方的肩膀。
“……我不要將軍死,我要將軍一直陪著我。”
我要你一生只能注視我一人,聽命於我一人,服從我、屬於我……
低頭的小將軍沒能看到他眼中近乎赤裸的覬覦,只傻乎乎的點頭同意。
他的脊背板的很直,一如他們初見那日,像一杆威風凜凜的槍。
這是屬於他的東西了……祁王想著,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來,彎彎的嘴角上翹,透露出一股罕見的孩子氣。
小將軍本身就有一種吸引著他的特質。
或許是當時將他拉出地獄的那雙手太過有力,又或許是那個懷抱過於溫暖……他從他身上得到了很多從出生開始便不曾接觸過的東西,那雙專注的眼神也好,那個發誓效忠的人也罷,零零總總的拼湊在了一起,成為他彌足珍貴的“第一次”。
於是他任性的要求那人時刻陪同,半真半假的裝出害怕的模樣……早在第一次睜眼時,他就發現對方那身殺伐決斷的鋼筋鐵骨下,包裹著一顆太過柔軟的心——太容易被打動,至少對他如此。
登基那日,繁重寬大的龍袍披在身上,其重量讓他有些許忐忑,可這一切都在看到那人時徹底打消。
他不顧腰帶未曾繫好,便拖著踉蹌的步子,跌跌撞撞的衝進了那人懷裡。
小將軍今天一身軟甲,他衝過去時特地將配劍往旁掛了掛,張開手臂將他接住。
“將軍……”他抱著對方勁瘦的腰肢,將臉貼在冰涼的甲面,撒嬌道:“這些侍女好煩,本王不喜歡她們。”
小將軍溫聲安慰了幾句,最後被�(得不得不親自替他更衣,祁王努力張開細瘦雙臂,看著對方恭敬卻又謹慎的模樣,心情登時好上幾分。
這個人的喜怒哀樂都是屬於他的,是他一個人的——
就像這天下一樣。
這一刻,祁王……不,祁帝清楚地感覺到,胸腔裡的野心正勃勃跳動,呼之欲出。
轉眼便是三年過去。
這個位置彷彿天生為他而設——不論是什麼樣的政事,他都能極快上手,並將其打理的井井有條,除此之外他還頒佈新的法典,給民眾更多福利,加上年年都是大收成,以極快的速度俘獲大批人心,其聲望不可與往日相比。
而對於小將軍,他儘可能給予最多最好的。
他封他高位,賜他特權,賞他珠寶屋宅——卻只允許他留在他的身邊。仗著年紀尚幼,祁帝在這件事上顯得相當任性,他只是想把那人對於自己的重要性明明白白的擺在明面上,他要告訴這天下,這是他的人。
為此他不惜忙碌公務,只是單純的想要變得更加強大,某日夜裡累得不慎睡著,迷迷糊糊聽到有門開的聲音,剛想張口喊人,便覺得身上一重,有誰將帶著些許體溫的外袍替他披上,擋住了夜裡的寒涼。
一顆心立即就安定了下來,他戀戀不捨的趴了一會兒,才緩緩起身,衝著那人露出微笑。
兩人寒暄了幾句,對方的妥帖之處讓他暖心,忍不住扯著衣袖撒了兩句嬌。
將軍果然吃這一套,主動替他按摩起太陽穴來,祁帝舒服的半眯著眼,透著眼皮的縫隙去瞄那人的模樣……將軍今年已過而立,身材比起初見時分拉長些許,可骨架子還是那麼小,就算被緊繃的肌肉裹著,套上衣服後,腰身修長而細,再過幾年他便可一手而握。
除此之外,還有那眉眼……說不上多麼精緻,卻是濃墨重彩的黑白分明,眉峰偏細而長,斜斜沒入鬢角,笑起時微帶弧度,大半時間裡卻總板著臉,多了幾分難得的凌厲。
他看得如痴如醉,直到那人開口提起正事,才終於回神。
除此之外,還有那眉眼……說不上多麼精緻,卻是濃墨重彩的黑白分明,眉峰偏細而長,斜斜沒入鬢角,笑起的時微帶弧度,大半時間裡卻微板著臉,以至於看起來鋒利異常。
他看得如痴如醉,直到那人開口提起正事,才終於回過神。
那些前朝舊臣隔三差五的上奏請示,卻話裡藏刀,直叫人憋屈的很。祁帝冷哼一聲,洩憤似的罵了幾句,復又像是想到了什麼,興致勃勃的抓住了小將軍的手,“朕封你個鎮國公如何?”
他不忿那些尸位素餐的老東西身居高位,而一心為他的小將軍卻低人一等……對方彷彿看透了他的心思,只是溫和的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
三日後,一道聖旨頒下,驚動整個朝廷,鋪天蓋地的摺子不間斷的往御書房送來,他鐵了心要一意孤行,翻都不翻便丟在一邊。
唯有小將軍知曉他的心意,願意陪著他揹負罵名——祁帝一遍感動,一遍暗自下定決心,要將這人死死護在身邊,寸步不離……
而他也的確做到了。
時光如白駒過隙,少年的身形日漸拉長,如今的祁帝已與將軍一般高了,單薄的肩膀終於成長到可以撐起龍袍的重量,可在那人跟前,又總像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能粘著的時候絕不分開。
他發現對方喜歡博弈,便特地令人打造一套玉雕的棋盤,一有閒暇時分,便與那人落坐在後院的樹蔭之下,面對面的廝殺,戰個你來我往。
小將軍棋藝平平,但路數上始終帶著一股征戰沙場的血腥氣,若稍有掉以輕心,便險象環生。不過以祁帝的聰慧,想要贏得對方並不困難,可他偏偏裝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樣,撒嬌耍賴都用上了,只為看一眼那人心軟的模樣。
他的小將軍在外威風凜凜,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鎮國公,唯獨在他這裡,是一團柔軟的可以隨意搓揉的棉花,彷彿一掐便能擠出水來。
如此想來,心中躁動便愈發難耐,趁著那人走神的空檔,他變本加厲的欺身而上,雙手撐在扶手上,半抱半困地將人攏在懷裡,偏偏還要裝出一副無辜的模樣,“將軍在想什麼?”
那人先是本能後仰,直至貼上堅硬的椅背,難得有些失措的模樣取悅了祁帝,他按捺著嘴角得逞的笑意,又往前湊上些許。
小將軍看似更加慌亂了,連聲音都有些發抖,祁帝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微微顫動的睫羽,卻聽那人提起早朝時參他的那本摺奏,不由得微微皺眉,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對方柔軟的唇上,打斷了對方的話。
“朕登基時承諾過,會信任一直將軍。”
那人先是一愣,神色頓時放鬆下來,細長的眉峰微彎,眼神溫柔。
可不等他再繼續欣賞一會兒,便聽對方開口道:“陛下也到了結親的年齡,不知可否有什麼心儀的女子?”
這話彷彿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他怔了一瞬,不動聲色的將那股突如其來的暴虐按捺下來,“將軍就這麼想看朕成親?”
將軍真情實意勸解了幾句,落在他耳中卻是越聽越不耐煩,乾脆利落的將其打斷,反問道:“……將軍已經二十有五,怎麼不想想成親一事?嗯?”
這話剛一出口他便有些後悔,生怕對方順著說點什麼,卻不想那人只是苦笑一下,“……是臣多管閒事了。”
剛提起來的那顆心被安安穩穩的放回原處,他輕哼一聲,裝出還未解氣的模樣,惹得那人低聲安慰幾句,才終於道出真意。
想要留下他、困住他、將他納為己有……
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句捨不得而已,他沒有說,卻相信對方會懂。
“朕現在這樣就很好。”
因為有你在,還會一直這麼好。
慾望這種東西,一旦動了念,便如劇毒一般滲透骨髓,再拔不出。
他想要他。
不單單是淺嘗即止的觸碰,而是更加深入的擁抱、親吻或是——
剛從戰場退下來的頭幾年裡,將軍時長夜不能寐,他得知後便特令御醫們研製出一種助於睡眠的薰香,每月定時送去,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
而這回賜下的薰香中,則摻雜了一些其餘的東西,容易讓人氣血浮躁,甚至……
自打將軍身邊的內侍向他來報說開始使用之後,那人便總是有意無意的避開自己,至於原因,可以說是一目瞭然。
——以對方那種略帶些古板的性子,定然不會容忍自己居然對君上有情,所以才會唯恐不及的避開吧?
沒關係,他可以等他想通……祁帝難得忍了幾天沒有主動去找,卻不想等來的竟是那人的婚訊。
收到訊息的一瞬間,他氣得兩眼發黑,在御書房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將能砸的東西都砸了一遍,等最開始的那股衝勁兒過去了,才越過一地碎片殘骸,氣勢洶洶殺去那人府上。
將軍那會兒正在書房,他踹開門時,手裡還握著沾了墨的毛筆,隨著他的動作手腕一抖,很快將其放到一邊。
“陛下……”
看著那人略帶閃避的語氣,他只覺得那股剛滅下去些許的火又竄了起來,咬牙切齒道:“原來你近幾日躲著朕,就是為了這個!”
揮退下人後,將軍本是迎了上來,卻在又彷彿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動作一頓,微微僵在原地,被忍無可忍的他一把拽過,死死摟在懷裡。
祁帝將臉埋在那人肩頭,對方身上縈繞著一股淡淡的檀香,那是他特地投放的東西,如今卻莫名成了阻礙。
他心煩氣躁,語氣也低落了不少,顫著聲撒嬌道:“你不許離開我……”
或許是靠得太近,那人的身體有幾分僵硬,聞言半晌,苦笑一聲,編了個理由來敷衍他。
祁帝不悅的追問幾句,卻不想對方還真跟個木頭似的,說到最後竟然連“傳宗接代”這種藉口都搬了出來……他聽得眼睛都紅了,大有生出“再也不想理對方”的心思,氣急敗壞的跑出將軍府,回宮繼續蹂躪房裡的珍寶擺設。
這一來一回便跟小孩子鬧脾氣似的,偏偏他自己不這麼認為,還總將錯誤歸到旁人身上,可等氣頭過去,明明想讓那人來哄,真到了見面的時候卻忍不住繃著臉,甚至好幾次拒之門外。
就這麼反覆糾結了小半月,剛好趕上一年一次的慶典,那人身為鎮國公自然要來,落座在龍椅之下,他觸手可及的位置。
祁帝下了心要戳破這層窗戶紙,早早令人在將軍的酒杯裡下了藥,三杯黃湯下肚,便見對方臉頰泛紅,偏偏還要梗著一口氣,挺直了腰板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起先他還想看那人到底能撐多久,可後來小將軍的眼神都迷離了,臉上滲出一層細細的薄汗,幾縷髮絲黏在光潔的額間,被酒液泡熟了的唇水光發亮,格外殷紅。
他終於再忍不住,朝著身邊的公公使了個眼色,道:“送鎮國公下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