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皇子軟趴趴的臉蛋上,小傢伙撇著小嘴哼唧一聲,晃著肉嘟嘟的小手像是要拍開一隻蒼蠅,又像是求抱抱。
小皇帝狼狽地擦去淚水。
桐書不在,他就僅僅只是一國之君。
這些淚水,流出來也不過徒惹笑話。
月色清冷,春風溫柔。
又是一年春了,他的桐書,依然在天涯月白的另一端,不相見,不肯念,不知誰在苦熬著相思。
他送的酒,桐書嚐到了嗎?
京城的燒餅,桐書還喜歡嗎?
京菜做法繁雜用料麻煩,也不知道那些奉命開店的宮人們,有沒有偷工減料,合不合桐書的口味。
小皇帝緊緊握著衣角,哭笑之聲只有自己能聽到。
桐書,朕,很怕。
很怕,尚書府那一場狼狽的告別,是真的此生不見了。
江南小鎮,魚肚白映在湖面上。
沈尚書疲憊地披衣起身,搖搖欲墜地來到桌前,為自己斟一杯冷茶。
壺中煮的是曬乾的地裡黃和炒熟的黑豆,雜草粗豆,是民間安神的方子。那個小皇帝如今在宮中看著滿桌奏摺,定然累得頭疼難眠,也不知道太醫院的法子,有多大用處。
沈尚書喝了茶,人也清醒了些,怔怔地看著桌上那顆乾癟的山楂。
那是葉晗璋系在他腰上的。那時他還迷糊著,恍恍惚惚中眼前只有一隻五彩斑斕的燕子風箏,在茫茫黑霧中搖曳生姿。
小皇帝伏在他膝下,聲音顫抖著,斷斷續續地說著些什麼。
他記不清了,可小皇帝哽咽絕望的語氣,卻像自己的命魂放在了這顆山楂裡,要他生生世世都要記得。
沈尚書把那顆乾癟的山楂握在手心,看向窗外明媚的江南春景,心中的倉皇痛意逼得他無處可逃。
不如,換個地方吧。
拜訪幾位故友,聊聊那些舊事。
或許,能想通許多。
江南軍營距離清水鎮不過七十里路,沈尚書騎一隻小毛驢,慢慢悠悠地去了。
鄭牛龍見他來,喜不自勝,連忙把人迎進去,招呼夫人和兩個兒子出來見貴客。
沈尚書笑道:“夫人好。”
鄭牛龍的兩個兒子都與葉晗璋年齡相仿,被父親叫出來的時候,正在後院習武練劍。
兩人年少時都在沈尚書手下讀過書,如今見面,喜不自勝,一口一個先生纏著不肯放手。
沈尚書許久沒這麼熱鬧過,心情反而更加悵然。
鄭牛龍好酒,軍中堆著十幾壇烈酒。
夜深的時候,兩人就坐在山石上,各自抱著各自的酒罈,默默對飲。
一罈酒喝下大半,鄭牛龍嘆了口氣:“沈大人,你是有多寂寞,才會找我來喝酒。”
沈尚書嘴角噙著笑意:“鄭將軍嫌我煩了?”
鄭牛龍擺擺手,嘆氣:“我也許久找不到老朋友一起喝酒了,見到你,心裡很歡喜。”
沈尚書沉默許久,輕聲說:“鄭將軍,你可知道張兄去了何處嗎?”
鄭牛龍說:“前年冬天,皇上親自率軍來延州抓人,一場惡戰之後,張兄和嫂夫人都去了。”
沈尚書懷中的酒喝不下去了,嘴裡泛著苦味。
他臨產之前,頭腦已經被毒物侵蝕到無法正常思考。
那時,恍惚中聽到侍衛說,找到張郄了。
他分辨不出耳中所聞是真是假,卻沒想到,昔日故友來不及見,就再一次生離死別。
鄭牛龍說:“去年春天,張兄家的大兒子帶著弟弟來過一趟軍營,把張兄的一件遺物匕首留給了我,自此之後,我就再也沒有他們兄弟的訊息了。”
沈尚書怔怔地說:“那孩子自幼聰明伶俐,應當照顧得好自己和幼弟。”
天地茫茫,世間之人各有各的命數,各有各的劫難。
那他的命數,又在何方?
第二十七章
四更鐘響,皇城之中一片漆黑寂靜。
小皇子甜甜地趴在御桌上睡覺,口水把奏摺溼的一塌糊塗。
小皇帝擱筆,疲憊地深吸一口氣,拿起桌上的冷茶一飲而盡。
一陣絞痛忽然從心肺中湧起,小皇帝悶哼一聲,捂住胸口伏在桌上,喉中頓覺腥甜。
劉總管嚇壞了:“陛下!陛下你怎麼了!”
小皇帝搖頭不語,掙扎著顫聲說:“送小皇子回去……別……別吵到他……嗯……”
喉中腥甜越來越濃,心臟疼得快要炸開。
劉總管扯著嗓子哭喊:“傳御醫!!!快傳御醫啊!!!!”
小皇帝眼前恍惚著一黑,一口鮮血噴在了奏摺上。
耳邊是宮人們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小皇帝煩躁地皺眉。
哭什麼哭,要是吵醒了朕的小皇子,朕把你們統統拖出去斬了。
太醫院的十幾位御醫聚在蟠龍殿裡會診,一個個心驚膽戰滿面愁容。
小皇帝依然昏睡著,嘴角時不時有鮮血溢位。
劉總管急得跳腳:“怎麼了!陛下到底怎麼了嘛!!!”
御醫說:“陛下操勞過度心肺受損,再加上之前遭受巨石撞擊的舊傷,這才……這才吐血昏迷。”
小皇帝緩緩睜開眼睛,沙啞著聲音冷冰冰地說:“那麼久的傷,怎麼還沒好?”
御醫說:“陛下恕罪,陛下昔日所受之傷,傷及肺腑,絕非三兩年就能養好的。陛下年紀雖輕,也要好生休養按時服藥,至少五年之後方能痊癒。”
小皇帝閉目不語。
劉總管苦勸:“陛下,您以後不可再徹夜處理政務了,龍體安康要緊啊。”
小皇帝沉默許久之後,緩緩問:“小皇子呢?”
劉總管說:“小殿下在偏殿睡到天亮,剛剛醒。”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說:“把這屋裡沾血的東西清理乾淨,帶小皇子過來。”
劉總管愣住:“陛下,您……您……”
小皇帝說:“朕要親自教導小皇子讀書。”
劉總管心中無奈,一個一歲半的孩子,學著讀什麼書呢。
不過是陛下心中思念皇后又不能說出口,就天天抱著小殿下聊慰相思罷了。
江南春色,花雨飄飄。
沈尚書與鄭牛龍告別,乘一葉扁舟前往鄴州。
鄭牛龍說,張郄與李韶卿二人就葬在鄴州的煙鳥山。
山谷之中四季常春,那二人合葬的墳前,總是落滿殷紅桃花。
沈尚書問了鄴州村民去煙鳥山的路,一個人拎著紙錢烈酒,去祭拜他的故友。
一座孤墳立在茅屋前,滿地落花,悽豔又荒涼。
昔日少年,在京中互相戲謔的時候,便是那兩人恩恩愛愛地欺負他孤身一人。
如今,那兩人一同葬在孤墳裡,他仍是孤身一人。
沈尚書坐在那座空碑前,擺開三個杯子,燒紙紙錢斟酒自飲:“張兄,韶卿,你們兩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