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正在試圖這麼做。
辜可納也無意識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指,他在譚天明的衣襬頓在門口的時候突然出聲叫了一聲:“譚天明。”
譚天明的腳沒動,衣襬隨著身子的移動也動了動。
辜可納看向譚天明:“你一個在家的時候會感覺孤單嗎?有的時候晚上回家整個房間只有你一個人。”
“連一盞給你留的燈都沒有,累了的時候躺在床上渾身上下沒有一個指頭想動,但是口渴了都叫不到人給你遞一杯水。”
“夜晚醒了整個房間裡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你有好多話想要跟人講,但是你身邊沒有一個人。”
“閒下來的晚上——如果你有的話,你一個人坐在車裡或者走在路上,那些小巷空地上站滿了跳廣場舞的阿姨,一家三口並肩走在路上消食,有人牽著狗在跟周圍的人聊天,每個人都很吵。”
“只有你一個人站在路上,他們都有家,只有你沒有。”
辜可納看著譚天明說:“你一個人呆在一個四壁是牆的房子內的時候,會覺得孤單嗎?”
“嗯?”譚天明沒有說話,他從鼻腔裡反問出了一聲,臉上的表情都沒有任何變化。
辜可納說:“我會啊。”
他說:“我在阿爾卑斯山跟朋友滑雪的時候,轉了幾個圈摔了幾個跤,爬起身的時候周邊的人都在移動在歡笑,我就覺得很生氣。”
“我室友帶我去看城市夜景的時候,我看到萬家燈火亮在那裡我也很生氣。”
“他們帶我去浮潛去衝浪,進水的時候我覺得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出水的時候滿耳朵的嘈雜聲周圍都是人但是我還是覺得就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那裡。”
“我年初的時候去看動物大遷移了,我看見成群的野牛朝一個方向奔跑,長頸鹿在夕陽下垂著頭吃草,獅子趴在草地上休息,大象邁著沉重地步子向前走著。我就在那裡看著,多奇怪啊,我在那樣的景色下沒想到什麼波瀾壯闊的生命跟自由,我竟然想到你在我十多歲的時候一個人坐在家裡客廳沙發上的樣子。”
辜可納頓了頓,補充一般地說道:“我想到了你。”
辜可納想,自己也算是去過了那麼多的地方,也見過了不少人,但是他還是需要譚天明。
十分準確、十分清晰地需要著譚天明。
譚天明在門口轉了個身,他看了一眼辜可納,看辜可納站在那裡,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一下覺得好笑。
也確實垂著眼睛笑了一下。
他從小在崎市最破、最髒的一條街長大,三歲的時候他爸爸因為吸毒過量死在了家裡,警察跟拖垃圾似地把他爸的屍體從那一路溢滿廢水的路上拖過,五歲時候他媽在家中生產因為失血過多死在了家裡,那個他不知道弟弟還是妹妹的小孩活生生地憋死在了肚子裡,他在幾平方里的房間裡跟兩個屍體呆了好幾天,直到他餓得受不了從家裡爬出去想去找些能填肚子的東西。
那屍體的惡臭才被那條街上已經習慣各種臭水溝味道的人發現。
譚天明笑了一聲:“你要問我餿掉了的飯吃了跟餐桌上擺著的有什麼區別我倒可以跟你講一講。”
孤單是什麼,那應該是特屬於辜可納的奢侈品。
辜可納低頭用鞋尖踢了下地面,一下想笑一下又想生氣,最後傳達到面上的卻是面無表情。
譚天明在門邊攏了攏自己的衣服,那領口開得有些大,兩根鎖骨十分明顯。
譚天明抬起腳步慢騰騰地朝辜可納走去,邊走邊道:“你若問我被人吐了口唾沫的剩飯跟沒吐過的有什麼差別,我可以告訴你,其實沒有任何差別。”
“你若問我刀刺進別人身體裡跟刺進自己身體有什麼區別,我倒可以跟你講一講,那血都是熱的,撒在身上一樣燙人。”
“你若要問我快死的時候跟活著的時候是什麼區別。”他走到了辜可納身前,語氣平淡沒有任何起伏,“我也可以跟你講上一講。”
辜可納抬起頭看他。
譚天明說:“你還想知道我的什麼事情什麼感受,我倒都可以跟你講一講。”
辜可納仍舊在看他。
譚天明也在看他,眼睛冷靜到像是一個旁觀者 。
辜可納像是突然感覺到到了空氣稀薄,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急切地想要吸入氧氣,然後他點了一下頭。
譚天明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這個世界上許多事情對他來講都是沒差別的,他張了張嘴還想要補充一些什麼自己此一生所有可以用來說道的遭遇。
辜可納出聲打斷了他:“這個世界上什麼事情都對你沒差別是吧?”辜可納的腳尖又踹了踹地面,他如此坦誠地向對方傳達——我需要你。
我去過很多地方,見過了很多人,發現自己還是需要你。
不是病理性的依賴,是一個男人對於另一個男人的需要,是一個四壁都是牆的房子裡有你才是家的需要,是萬馬奔騰景象下有你它才能展現生命的波瀾壯闊的需要,是萬家燈火下有你的一盞燈亮著才好的需要,是幾米深的海下、萬籟俱寂下,前面站的是你就好的需要。
現在這個被需要的人跟他講——其實都沒差。
辜可納難得地感受到了傷心,這種傷心歸根結底又不知道是在為誰傷心。
辜可說:“譚天明,所以你不需要我,對吧?”他問完還側了側頭看著譚天明,他的表情很乾淨,一點也沒有被自己此刻的傷心擊倒:“你讓我做你兒子,不是因為你需要我對吧?”
“我十多歲被綁架了你隻身去救我然後還躺在了醫院,也不是因為需要我,對吧?”
“我十七歲快成年的夜晚你跟我上床,其實也不是因為需要我對吧?”
“你把我丟到學校去,當然也不是因為需要我。”
“你讓我回來,又讓我走,當然也不是因為需要我。”
“你跟我表示我在崎市可能會遇到危險,所以讓我離開回學校,也不是因為需要我,對嗎?”
“就連幾分鐘前你在床上吻我的時候,也不是因為需要我,是嗎?”
辜可納頓了頓:“那麼現在我要走了,可以嗎?”
譚天明伸了伸手,那手抬到一半的時候又放了下去。
辜可納從他身邊擦身而過了,譚天明在原地頓了頓,他覺得自己好像有些什麼話沒有說出來,一些很重要的話。
他有些想不起來了。
譬如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對他都沒差別,活人還是死人,有父有母的家還是沒有至親之人的家,今天吃珍饈還是糟糠,喝烈酒還是清茶。
他轉身走回了床上,皺著眉頭坐在了床上。
想他一定是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情忘了說了。
譬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