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明再一次停緩了片刻,而後道:“好了,現在你知道這一切了……”他衣袂輕拂,隔著縹緲的冷霧望著他,“墨熄,回去之後,你想去找她尋仇嗎?”
換作三年前,五年前,墨熄心裡什麼都是黑白分明,愛憎清晰的。好像覺得人世間所有的事情都能得到個是非對錯的公正結局。
而如今,他卻知道,這天地間其實有很多的不盡人意,善惡不明。
只是同時,他的顧師兄也指引著他,告訴他,無論他人如何,命運是否不公,人最需要對得起的是自己的內心。
哪怕嚴寒霜雪,萬物寂籟,也一樣有寒梅鬥雪,松柏迎風。
名利、苦難、永夜乃至死亡都不改其心,這才是成就了自己的道。
神明等了片刻,見墨熄不答,也沒有去再行追問,而是重新指向湖面——
“你若沒想好,也不必答覆於我,復仇與否,你回去重華,見了她之後,你自己亦會有一番定奪。我且與你說第二件關鍵之事。”
“……什麼?”
“你瞧這湖水裡的吞天,你的倒影裡投映出吞天的影子,你是否感到蹊蹺?”
墨熄道:“吞天是我的神武,自然是能照應出來……”
“那率然為何沒有出現呢?”
墨熄聞言一怔,抬起眼簾。
神明之靈淡道:“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吞天會有這樣移山填海的能力,甚至比尋常神武都更顯暴戾的多?”
“……”
見墨熄不答,神明道:“其實吞天,並非是一件尋常神武。”
墨熄愕然睜大眼睛:“!”
“你已經知曉,當年你們重華的先君想要依照沉棠留下的禁術,煉出可以和血魔獸對抗的仙獸——人人都以為他失敗了,老君上自己也這麼認為。但真相併非如此。”
神明衣袂輕輕拂擺,沉和道:“當年參與仙獸冶煉的那些人,慕容憐的父親,周鶴的父親……他們有的人始終和老君上一條心,有的人卻看出老君上在黑魔術法面前,其實自制之力也在漸漸被蠶食,這其中有一個,就是你的父親。”
墨熄驟驚!
“當年,聖仙獸其實早已順利煉出,但它有靈,只在自己認同的人面前顯露出力量,所以其他人以為他們冶煉失敗了,那並不是真的,只是他們沒有透過仙獸的窺測,不知道它已經成功孕育成珠。而你的父親墨清池……他是唯一得到仙獸認同之人。”
“那個仙獸只在他面前顯形,認他為主。並且曾悲傷地向它的主人誠實預言,他將在不久後的一場戰役之中犧牲,他的家族也將大亂——而唯一能保護他兒子不受欺凌的,只有最強大的法力——那便是它自己。”
墨熄不由地往後退了一步:“什麼……”
“我知道你會很驚訝。但真相便是如此。墨熄,你父親在得知自己將不久於世後,把仙獸靈珠封印在了你的身體裡,讓它將你認作主人,護你平安長大。否則你為什麼生來便有如此異稟的天賦,強悍的實力?你的能力遠在天縱奇才之上,根本就是異常的。”
墨熄微微顫抖,回想過往種種,以及自己一直壓制著的伏屍百萬的殺招能力,指尖越來越冷。
“你以為吞天是你開化之後召出的神武,不是的。”神明道,“那是墨清池留給你的仙獸之魂。你的強悍靈力,也正是源即於它。”
神明盯著墨熄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聖仙獸,一直被封印在了你的身體裡。”
“!!”
“所以世上唯一一個,可以徹底消除血魔獸的人……就是你。”
墨熄臉上再無血色。
他怔忡地大睜著雙眸,看著逆轉石之神,而神明說完這句話,周圍的仙霧愈加縹緲朦朧,將身形浸泡得更加模糊,聲音也變得空曠渺遠,像遙隔著山河湖海。
“墨熄……逆轉石選中你,自然不是偶然。接下來,我會解開你體內吞天的封印,你將徹底擁有聖仙獸的力量,能與血魔獸力量匹敵。”
“而你,你也將有兩個選擇——出去之後,你可以選擇去找慕容夢澤復仇,你有仙獸靈體傍身,殺了她,擁城為君,然後以吞天結界護住重華城,血魔獸的血水會吞併整個九州,但不會殃及重華城。你便可以偏安一隅。”
“但是,你也可以選擇在喚醒吞天后,潛入血海深處。在那裡,你會在那裡感應到血魔獸的心臟。只要將你的靈力與之抵消,你便能毀滅它,血池就會化為尋常湖水,花破暗也會失去力量來源,變成一個可以戰勝的普通人。九州得保,但是……”
神明頓了片刻,聲如洪鐘道:
“你將會與血魔獸同歸於盡,從此永脫輪迴之外,不得轉世投胎。”
墨熄聽著,原是如此殘忍的事,可他竟不覺得有太沉重。
他是剛剛裂了顧茫魂魄的人,又經歷瞭如此跌宕起伏,此時對他而言,似乎沒有什麼過去的一切更痛。
神明周圍的仙霧縹緲,教人瞧不清他的神色。半晌後,他似乎是輕嘆了一聲,而後對墨熄道:“這兩條路……無人強求於你,我說過,神明不會救贖人,只引燈,而人自救。同樣的,神明也不會強讓你做出抉擇。走哪一條路,你自己選吧……”
他說完之後,便在寒霧裡消失不見了。緊接著一股強大的斥力將墨熄猛地一推,這空間裡的黑暗驟然分崩離析,碎作無數晶瑩紛亂的殘片,在墨熄眼前紛紛揚揚飄零而落。
他看到自己過去的三十餘年時光閃爍在這些碎片裡,看到孩提時立在月桂樹下的墨清池,父親束著護甲的手向他伸出來,微笑著對他說:“小火球,你怎麼來這裡了?”
他看到他第一次見到江夜雪,溫馴謙和的孩子安靜地立在闕臺邊,正與他母親說著話,受到母親的指點後,江夜雪回過頭來,對他說:“你好,我叫嶽夜雪,你就是墨府的小公子嗎?”
他看到慕容憐在學宮內對顧茫百般欺負,當時卻不知曉原來慕容憐心底深處,除了對顧茫的嫉恨,也仍存著些微的血緣掛念。
他看到慕容楚衣孤高畫質冷地自遊廊下走過,以為這人真如傳聞中那邊毫無人情,後來才知慕容楚衣的心裡其實藏著江河湖海般的溫柔繾綣。
然後,他看到他與顧茫決裂那一日,在洞庭水戰的甲板上,顧茫一襲黑衣,執著刺刀獵鷹,於焦煙星火裡向他走來。
顧茫當時額前配著從死屍身上奪來的重華英烈巾,他曾以為是顧茫對烈士的羞辱,卻不知那是顧茫對重華的不捨。
那時候顧茫薄唇啟合,森森冷冷地對他說:“當將當士,生而為人,那都不能太念舊情。”
可後來他知道,顧茫在燎國的每一時每一刻,都沒有忘卻過七萬碑,三萬人,一個國,九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