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黑暗,唯一的光亮來自於那個像土匪多過像和尚的師叔手中的火把,藉著這點兒火光,小和尚鼓起勇氣,打量起這洞窟。
窟中兩側,被鐵欄隔開一間間牢籠,籠中的犯人大多都是萎縮在角落,一動不動,若是還聽得輕微的喘息,看見他們腦袋跟著光源轉動,小和尚還以為他們早已死了。
興許是因為那些藤蔓吧。小和尚發現,洞窟裡生長著一些怪異的藤蔓,手腕粗細,外表光滑無葉,囚徒們無一例外,都被這藤蔓死死纏住。
忽而,小和尚瞧得旁邊的牢籠中,一個囚徒被藤蔓吊在了石壁上,他的大半個身子都嵌進了石壁中,若不是他被火光所激,腦袋稍稍動了一下,小和尚便當他是一塊凸出的山岩了。
嚇,小和尚腳步一頓。
仔細回想,先前石壁上那些凸起的塊壘,莫不似一張張模糊的人臉?
這發現震得他心神搖晃,待他回過神來,已落下隊伍老遠,洞窟裡陰溼黑暗裹挾過來,他覺得自己好似也將化作石頭,打了個激靈,一邊念著阿彌陀佛,一邊加緊腳步跟上。
重新追上師傅的腳後跟,小和尚才稍稍鬆口氣,遲疑了一陣,終究還是旁敲側擊地問道:
“了難師叔,這些人要關到什麼時候?”
了難隨口應道:
“自然是把業障化盡的時候。”
“如何才算把業障化盡?”
大和尚停下步子,打量了他一眼,笑呵呵指著牢籠中某個半個身子嵌入石壁的囚徒。
“如他這般,就差不多化盡了。”
小和尚聞言心中一緊,面上欲言又止。了難和尚回頭卻是看了個分明,他咧著嘴衝老和尚說道:
“了悟師兄,你這徒兒倒是好心腸,可惜用錯了地方。”
說罷,他指著一個囚徒。
“此人喚作呂徒,會些採陰補陽變換雌雄的邪術,常化作女身潛入良家後院,將良家女子採補至死。”
“這斯叫普赤,是南疆的蠱師,慣用活人人心頭血飼蠱。”
“那人是龍圖道人,混賬一個,勾連師傅妾室,滅了自家師傅滿門。”
一路深入洞窟,了難和尚隨指隨走,口中所述聽得人膽戰心驚。
“如何?這幫傢伙可都該打入阿鼻地獄,可值不得半點憐憫。”
小和尚聽了雖點頭稱是,但臉上仍有些猶疑,在了難口中他們窮兇極惡的罪人,而小和尚一路看來的,卻是一個個麻木不仁在折磨中慢慢等死的囚徒。
遲疑許久,他還是期期艾艾問道:
“既然是罪大惡極,何不當即處決,何必……”
何必平白折磨許多年?雖未說出口,話裡話外卻透著這個意思。這下子,了難和尚只是笑了笑,沒有應答。
化魔窟,化魔窟。化去了魔,自然成就了佛。這天下寺廟不知幾凡,開法會收集信願的更是不少,可為何這寺廟號稱“千佛”,還能把那珍貴的肉身佛拿出販賣,還不是靠得這化魔為佛的手段。
“本善。”
卻是一直不曾吭聲的老和尚了悟輕聲提醒。
小和尚苦起了臉。得,又講了不該講的話。
他正要於了難道生歉,忽的瞪圓了眼睛,指著斜前方的牢籠,發出一聲驚呼。其餘二人忙順著他所指看過去。
火光晦暗,粗粗看去並不真切,只瞧得一個囚徒被藤蔓捆縛在石壁上,可經了小和尚提點,兩人仔細一看,這囚徒的腦袋竟是不翼而飛。
了難暗自啐罵一口。
這幫小崽子實在太不像話,值班時飲酒博戲也就算了,特麼窟里人死了也不通傳一聲。不,興許他們壓根就沒發現這人死了咧。彼其娘之,是時候該狠狠操練一下了!
“想必是禁不住牢獄,自個解脫了吧。”了難和尚瞧著那無頭屍呵呵冷笑,“這手段倒是新奇,還能把自個兒脖子摘下來。”
“可是……”
小和尚湊到牢門前仔細打量,許久才回過頭面色煞白。
“他的頭哪兒去了?”
牢籠中空空蕩蕩、一覽無餘,卻是沒有發現那囚徒丟掉的腦袋。
“施主想知道那腦袋去了哪兒麼?”
一間囚牢中忽的響起一個嘶啞蒼老的聲音,小和尚扭頭看去,卻是個形容消瘦、麵皮鬆弛的番僧,癱坐在地,身上纏著藤蔓,好像一隻行將就木的老狗。
小和尚摸了摸腦袋,卻是應了一句。
“我也是和尚,不是施主。”
那番僧操著嘶啞的聲音。
“在貧僧看來,能給上一口吃食的都是施主,小施主既也是個參禪唸經的,不如施捨則個。”
小和尚聞言,呆頭呆腦地從懷裡掏出半個冷饅頭,正要隔著鐵欄拋過去。那了難卻是冷不丁開了口。
“這番僧參的是吃人的禪,唸的是剝皮的經,小和尚要當這廝的施主,光是饅頭怕是不成。”
“這……”
小和尚聞言一愣,腦子還沒轉過彎。那番僧忽的眼冒紅光,手腳並用便要撲過來,可惜他剛有動作,身上的藤蔓就瞬間活了過來,把他死死地拽住,半點前進不得。他便不再掙扎只嘻嘻怪笑,一口爛牙間噴出涎水。
“小和尚變成老禿驢殊為可惜,不若趁著皮細肉嫩,施捨給我等分而食之,諸位施主,你們說是也不是?!”
“正合某意。”
“腿上肉多,卻要留給俺。”
“模樣挺俊,光吃豈不可惜?”
話音方落,這窟中的囚徒們頓時躁騰起來,哪裡有先前那死氣沉沉的模樣,連那幾乎要融入石壁的,都開始掙扎抖動,似要裂壁而出。
小和尚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手腳顫慄不知所措。
老和尚摸著弟子的小光頭,只唱了聲阿彌陀佛。
“瞧著沒?”了難大咧咧笑道,“這才是他們的本來面目。”
說罷,他邁開大步向前,絲毫不理會那些汙言怪語威脅謾罵,仿若全當是蚊蟲聒噪。
三人一路向下,漸漸把囚徒的嚎叫甩在身後,而眼前也豁然開朗。
了難將火把掛在石壁上,領著了悟師徒跨入一處寬廣的石室。
這石室內燈火長明如晝,裝扮成大雄寶殿模樣,中央法臺上供奉著主尊佛像,其他陪侍的佛像在兩側依次排列,其餘裝飾,如帷幔、祭臺、香爐、牌匾……無不具備。任誰也難想到,穿過那一路陰暗幽深,在這山腹深處,居然有這麼一處堂皇的寶殿。
只不過那蓮臺上坐著的不是釋迦摩尼,而是一位三頭六臂的佛陀。這佛陀雖帶法冠、披袈裟,但面目面板都栩栩如生人模樣,小和尚曉得,這就是三位師祖所化的三身佛。
他好奇仔細打量,正面是位面露悲憫的老人,應當是慈航普度的空見祖師;左邊是金剛怒目的中年,定是法相莊嚴的空性祖師;而右邊那個淡然微笑的青年,當然就是那位風雅的詩僧,自家這一脈的祖師空衍了。不知怎的,小和尚總覺得相對於其餘二位祖師,自家祖師的面孔上彷彿差了些意味。
“本善。”
“啊?”
小和尚回過神來,卻是師傅在呼喚。
“還愣著幹什麼,快隨我來拜祭師祖。”
小和尚趕緊應聲,跟著師傅一起焚香叩首拜祭,一番折騰下來,他忽的瞧得師祖身邊陪侍的佛像頗為不同,不似尋常佛像那般姿容飽滿,反倒有些乾癟枯瘦,連五官都有些扭曲模糊。